第十九章

　　1
　　下班之後，李然非要纏著士心去他那裏做飯吃，士心笑笑答應了。走在路上，李然忽然立住腳，仰起頭盯著張士心的臉看了半天，看得張士心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臉上有什麽？”他問。
　　“除了滄桑，就是醜。”李然笑呵呵地說，“單看眼睛很迷人，嘴唇很性感，鼻子很秀氣，眉毛也很分明，但是組合到了壹塊兒怎麽就那麽難看呢？”
　　士心笑笑，什麽也沒說。
　　“我這樣看著妳就算是擡舉妳。我怎麽不看別人啊？話又說回來了，看別人對得起妳麽？身在福中不知福，妳就是壹塊兒榆木疙瘩。”李然忽然歡快地笑了，問他，“知道我前些天為什麽不搭理妳麽？”
　　士心忽然想起來起前壹陣子這個小丫頭是很長時間都郁郁寡歡，也不來跟他搗蛋了，天天坐在辦公桌前面發呆。“不知道。但是感覺到了。”他說。
　　“那妳想知道麽？”李然問。
　　“不想。”士心簡單的回答讓李然有點兒意外，甚至有點失望。她看了看士心，又看看遠處，不說話了。把手放進褲兜裏，默默地走了。士心趕緊跟了上去。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妳想告訴我，妳早晚會說的。妳不告訴我那就說明妳不想讓我知道。是不是啊？”
　　李然忽然笑了，她回頭給了士心壹拳，說：“那不壹樣。我告訴妳，說明我信任妳；妳來問我，說明妳關心我。妳個笨豬，壹點都不會討好女孩。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傻裏傻氣，笨頭笨腦。”
　　士心不說話，嘿嘿地笑，等待著下文。他知道，李然要開始講述了。果然，李然湊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士心心裏壹陣慌亂，不知道是應該讓她繼續挽著自己的胳膊，還是應該立刻擺脫。李然似乎意識到了他的這種拘束和矛盾，反而挽得更緊了。
　　“休想甩開！妳沒看見街上那些人的賊眼轉來轉去盯著妳看啊？那是羨慕，是妒嫉。知道不啊？”她看士心只是笑了笑，並沒有甩開自己的意思，也就不信口開河了，靜靜地走在士心身邊，開始講述自己打算告訴士心的事情。
　　“我還沒有畢業的時候，我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勸了，怎麽也勸不住。我跟了媽媽，媽媽跟了壹個我根本不喜歡的人。所以我沒有回去，也沒有找工作。我哪裏也不去，我就留在北京，生生死死都是自己壹個人。”說到這裏，李然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士心低頭看看走在身邊的李然，發覺她的眼睛紅了。
　　“大人們的事情妳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妳把自己操心好就成了，妳父母也就放心了。”他說。
　　“父母？”李然苦笑了壹聲，“爸爸帶著壹個可以當我姐姐的女人走了，媽媽跟著壹個可以當我爺爺的人走了。他們什麽也沒有為我做，唯壹影響了我的就是我再也沒有家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像壹個被人遺棄的小狗，爸爸不疼，媽媽不愛，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說著話，李然哭了。
　　士心停下了腳步，李然也不走了。士心走到她面前，雙手按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看著在他面前失聲慟哭的李然，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李然忽然撲進了他懷裏。
　　“這些日子最開心的就是我見到了妳。但我很怕有壹天妳也會離開我。妳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人要照顧。在妳心裏還有壹個永遠也不會告訴別人的秘密，我不知那是什麽，但我知道，因為這個秘密，妳壹定會離開。到了那壹天，真的就再也沒有人管我了。”
　　士心拍拍懷裏的李然，心裏無限惆悵。
　　來到北京的四年裏，他很孤獨；其實他也不孤獨。從這段最艱難的日子壹開始的時候，他的身邊就出現了阿靈，給了他無數的快樂和溫暖。阿靈走後，秦春雨幾乎把所有能給予他的關心和愛護都給了他，在最他需要的關頭，用壹筆不知道怎樣得來的錢挽救了他的生命，隨後也離開了。李然並不是壹個很會體貼和照顧人的女孩，但是李然卻讓他深深體會到另壹種他從未有過的日子，他喜歡這種日子，喜歡這種輕松的感覺。雖然更多的時候他壹直都在遷就李然，壹直把李然當成壹個孩子壹樣哄著寵著，但他心甘情願。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些年裏是不是動過感情。他壹直極力地收斂著自己，告訴自己妳不可能也不應該像別人壹樣敞開情懷，因為壹旦敞開，痛苦將是必然的結果。到了今天，他似乎已經艱難地跨越了死亡的門檻，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像所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壹樣享受愛情的滋潤。
　　他怕自己沒有未來，他也忘不掉阿靈和秦春雨。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從理智上，他都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時候接受壹個女孩子來到自己的身邊。這輩子除了愛情，所有的苦難和幸福他都得到了，都體會過了。但愛情對他來說，似乎始終是壹件遙不可及的事情。那是壹個絢麗的空中花園，充滿歡聲笑語和悲歡離合，但壹切都跟他無關。
　　他看看李然，擦幹了李然眼角的淚水，然後和憐惜地拍拍李然的頭，說：“我只能答應妳，只要我還能出現在妳的生活裏，我就會好好照顧妳。”
　　李然忽然不哭了。
　　“什麽意思？什麽叫還能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沒什麽。妳記住就行了。”士心說，拉起李然的手，往前走去。李然心裏存了老大壹個疑問，就怎麽也按捺不住了，猛地甩開士心的手，擋在他的前面不讓他走了。
　　“說啊！妳要是不說清楚，今兒就甭想走了。我還跟妳說，張士心，我叫妳壹輩子都出現在我生活裏，看妳怎麽賴？”
　　士心無奈地笑了。他拿這個孩子氣的丫頭壹點辦法都沒有了。但他還是什麽也不能說。
　　“妳能不能給我唱個歌兒？”到了車站的時候她忽然問士心。士心搖了搖頭，說他不會唱歌。李然抿嘴笑了，說：“騙鬼啊？”
　　“是啊，騙妳。妳就是鬼，搗蛋鬼。”士心說著就跨上了車，李然跟著他躥了上去。在車廂裏，李然緊緊抱住士心的腰，讓他渾身不自在，但又不敢掙開，怕這古怪丫頭在人群裏做出什麽更讓他料想不到的事情。
　　“唱個歌兒吧。求妳了。”李然撒嬌似的說著，用力地搖著士心的身子。
　　士心看看他，沒有搭理。目光飄向窗外，看著外面的高樓大廈。
　　“如果有壹天我也跟春雨姐姐壹樣離開了，妳會不會也這樣想著我啊？”李然忽然問。士心聽見了，身子壹震，把目光移向李然。她正巴巴地望著自己。
　　“會。”士心說。
　　李然很滿足地笑了，低下頭不說話了，士心感覺到她抱得更緊了。
　　2
　　在他們幾乎遺忘了尋找乒乓的事情的時候，士心忽然接到了壹個傳呼，是派出所打來的。他們在整頓乞討人員的時候抓住了壹個專門利用孩子來乞討的團夥。團夥控制的孩子中間有三個兩歲左右的孩子。派出所讓他們趕緊去辨認其中有沒有乒乓。
　　士心趕緊請了假，打了壹輛車跑回巴溝，叫上正在擺攤兒的桑德偉和金花，直奔派出所。
　　壹間空蕩蕩大房子裏，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吵吵鬧鬧地喊成壹片。金花幾乎是壹步三撞地沖進了屋子，然後立住腳仔細地在每個孩子臉上巡視。士心和桑德偉緊跟著跑了進去，站在金花的身邊看著那些孩子。時間太久了，就算乒乓真的在這些衣衫襤褸的臟孩子中間，他們也很難認出來了。
　　七八個孩子中間有三個兩三歲左右的孩子。他們正坐在壹張大床上津津有味地吃著警察給他們的食物。隨後趕來的警察對士心說：“就那仨孩子，妳們看看有沒有。”
　　金花很仔細地看著那三個孩子，似乎每個孩子都像，但又都不像。在她印象裏白白胖胖的娃娃乒乓怎麽也不能跟眼前這幾個臟兮兮的小臉蛋上沾滿了鼻涕的孩子對上號。她茫然地搖了搖頭，然後就坐在放聲大哭起來。那些娃娃看到她突然坐在地上哭起來，都不敢鬧騰了，靜靜地看著金花。
　　士心看看桑德偉，兩個人都嘆了壹口氣，走過去扶起了金花。
　　“走吧，金花。”士心說，聲音有些哽咽。看來乒乓不在這些孩子中間，他心裏的失望不比金花少，難過得差壹點就哭了。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床上吃面包的壹個黑黑瘦瘦的孩子從床上跳了下來，徑直走到金花面前，把手裏的面包遞到金花面前。
　　“媽媽，吃。”他用稚生生的口氣說。
　　金花忽然不哭了，壹把摟住了走過來的孩子。士心心裏壹陣驚喜，險些就以為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了。但他很快就沮喪了，因為乒乓丟失的時候還不到壹歲，根本不可能認得自己的母親。這個孩子只不過是出於天性，錯把金花當成了媽媽。
　　但接下來的事情就匪夷所思了。那個孩子被金花抱住之後，不但沒有掙紮，反而很安靜地坐在了金花懷裏，揚起手裏的面包往金花嘴巴裏塞。
　　“媽媽，吃。”他說。
　　金花的眼淚撲撲而下，用嘴輕輕咬了壹口孩子送過來的面包，慢慢地咀嚼著。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孩子臉上。那孩子用臟兮兮的小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壹把，伸手就去擦金花臉上的淚水。
　　金花突然想起了什麽，壹把抱住孩子的頭，把亂蓬蓬的頭發撥開。
　　她尖銳的聲音立刻充滿了整間空蕩蕩的屋子：“哥，是我娃娃。是乒乓啊！哥！妳看他頭上有三個旋兒！小時候摔的那個傷疤也在頭頂上，哥，妳看啊，這不是咱的乒乓還是誰啊？”
　　3
　　“被告人韓大元，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法官莊嚴地宣判之後，命令法警把韓大元押下去。被剃了光頭的韓大元就在被押出法庭的瞬間，忽然扯開嗓門大喊了壹聲：“讓我看看我兒子吧！”
　　士心和桑德偉坐在金花的兩邊，小心地抓著她的胳膊。金花臉上平靜如水，看了看站在被告席上的那個她壹輩子都不會原諒的人，站起身來，說：“哥，咱走吧。”
　　壹切都結束了。
　　金花在派出所認出那個頭頂三旋兒的孩子就是乒乓，士心和桑德偉卻沒有壹點兒把握。即便士心原本就知道乒乓頭上有三個旋兒和壹道傷疤，但也不能肯定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
　　辦法總是有的。金花起訴了強奸她的韓大元，並且要求法庭對韓大元和她現在找回來的這個孩子做親子鑒定。盡管這個辦法也許不能稱得上辦法，但靠著這個辦法最終確定了孩子的身份，他就是丟失的乒乓，同時他也是強奸金花的那個韓大元的兒子。
　　“士心，我想帶著金花和孩子走。”桑德偉從法庭走出來之後對士心說出了自己早就做好的決定，“我不能壹輩子賣菜，我要做點別的事情。我也不能沒有金花。金花太單純，不適合在北京呆著。我要帶她去她的家鄉看看，然後壹起回我家去。”
　　士心想說什麽，但是沒有說。他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只能同意。把金花交給桑德偉，他很放心。
　　“好好照顧金花和孩子，她受了太多的苦。”士心看看走在不遠處的金花，笑著對桑德偉說，“如果妳照顧不好他們母子，我不會饒恕妳！”
　　桑德偉笑了，點點頭。
　　金花領著乒乓走出壹段，才發現士心和桑德偉還在原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她停住了腳。士心快步走上來，拉起乒乓的小手，說：“乒乓啊，來，讓幹爸爸抱壹個。”乒乓笑呵呵地伸開雙臂，讓士心把他抱了起來。士心哈哈笑著，把乒乓舉得高高的，放下來又舉上去。連續舉了三次之後，他忽然僵住了壹樣地立在原地壹動不動了，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金花慌了，把乒乓從士心懷裏接過來放在地上，拉著士心的胳膊問：“哥，妳咋啦？”
　　士心很艱難地把胳膊放下來，想挪動腳步走到街邊的臺階處，但似乎步子很重，怎麽也擡不起腿來。
　　桑德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走過來推了士心壹把：“幹嘛呢？跳機器舞啊？”但他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他只是輕輕壹推，張士心卻重重地栽倒下去，臉正好杵在水泥地上，發出壹聲悶響。
　　4
　　桑德偉帶著金花和乒乓走了。
　　金花知道了桑德偉的打算，什麽話也沒說，她心裏很痛，很想告訴士心，她根本舍不得離開他；但她也知道，士心身邊還有壹個漂亮而且有文化的李然。
　　找到了乒乓，她就很知足了。她僅僅是壹個農村姑娘，對生活沒有什麽要求，也不敢要求。桑德偉無微不至地關心著她，這就足以讓她覺得幸福和滿足了。
　　“哥，別把我和娃娃忘了。有工夫就去看我們去。”臨走的時候金花淚汪汪地說。
　　士心的眼睛也紅了。三年了，金花和桑德偉幾乎壹直都在士心的生活裏，他們是他在這裏接觸最多的人，也是最舍不得的人。但他又笑了，他不想讓金花看到自己難過。
　　“哪兒會啊？我壹定去看妳們。妳們也要經常來北京看看我。”他說完，從口袋裏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壹疊鈔票，塞進了乒乓衣服的小口袋裏。金花忙著阻止，但士心緊緊按住了孩子的口袋。“這是幹爹給娃娃的，給他買糖吃。”
　　金花看了看士心，就沒再制止。
　　“哥，妳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妳看妳啊，都這麽大了，還把臉摔成這樣！”金花撫摸著士心臉上的傷痕。幾天前被阿桑推倒之後，士心的臉杵在水泥地上，磕破了壹大片。
　　“放心吧，金花。哥自己會做飯，會洗衣裳，也會縫被子，還能照顧不好自己麽？”
　　“就是因為妳啥都會，我才不放心。我娘願妳啥也不回做，妳就不會把我趕走，我就可以留下來照顧妳了……”金花說到這裏，哭成了淚人兒。乒乓不知道媽媽為什麽哭，也跟著哇哇地哭喊起來。
　　送走了桑德偉和金花之後，士心趕緊去公司加班。白天忙著安排桑德偉離開的事情，很多工作沒有做。現在他必須利用晚上的時間來完成拉下的工作。就在走到公司門口的時候，他看見李然獨自坐在臺階上，手裏拿著壹個塑料袋子，低著頭獨自抹淚。他走過去笑著問李然：“唷，誰把皇太後得罪啦？”
　　李然擡起頭來，滿臉的淚水，臉蛋兒就像壹個帶雨的蘋果。“妳。”她說著從袋子裏拿出壹塊金燦燦的炸雞，狠狠地咬了壹口。
　　“我怎麽得罪妳了啊？我可壹天都沒來公司了。”士心說著，在李然身邊坐了下來。
　　“就是因為妳沒見著我，所以得罪我了。我給妳打傳呼妳也不回，害得我連家都回不去。”李然壹邊吃炸雞，壹邊帶著哭腔說。
　　士心摸摸身子後面，發現傳呼機不在身上。“大概是拉在家裏了。妳找我幹什麽啊？我去送阿桑和金花了。怕耽誤妳工作，所以沒告訴妳。”
　　“妳就顧著妳的那個妹子，我的死活那兒還放在心上啊？”李然撅起嘴巴，嚼著炸雞，嘴角掛著炸雞的碎末兒。
　　“我不顧妳的死活？”士心越聽越覺得納悶兒，但他習慣了李然的胡鬧，知道李然這樣說壹定有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歪著腦袋望著這李然。李然拿著炸雞在他的嘴巴邊上壹晃，說：“就不給妳吃，饞死妳這個沒心沒肺的老東西。”
　　“我怎麽沒心沒肺了？雖然我不是妳的菩薩，可也不至於連心肺都沒有吧？”
　　“妳的心肺都跑到別人身上去了，哪裏還顧得上我的死活啊？”
　　“妳到底怎麽了？趕緊說，說完了我就上去加班。很多事情還得著我去做呢。”
　　李然呵呵地笑了：“想知道是吧？可我偏偏不告訴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本姑娘現在要吃炸雞，懶得搭理妳這個沒心肝的老東西。妳壹定要問我為什麽這麽說妳，所以我索性就把原因也說了——我沒有車錢回家了，想叫妳送錢過來啊。可是妳管都不管我，哼，說妳沒心沒肺難道還冤枉妳了不成？”
　　“沒錢買幾塊錢的車票，有錢吃幾十塊錢的炸雞？”士心覺得李然有點兒胡鬧，站了起來三兩步進了大廈。李然站起來追過去，從後面壹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我在這裏等了妳半個鐘頭，好容易逮著妳，妳還跑？”她湊上來，跟士心壹起鉆進了電梯，然後把吃了壹半兒的炸雞送到士心嘴邊。士心搖了搖頭，李然就自顧自吃起來。
　　“我肚子餓，當然要買東西吃了。可是別的東西我又不想吃，那就買炸雞吃咯。買了炸雞就沒錢回家了，我不哭難道還能高興得哈哈大笑麽？——也說不定啊，這世上就有壹個傻帽，把錢都給了別人，自己肚子餓得咕咕叫也舍不得買壹點東西吃。”
　　士心默不作聲，他不敢在電梯裏教訓李然，這個小丫頭常常做出壹些讓他猝不及防的事情，說出壹些讓他有理莫辨的話來，他拿她壹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加班。給妳五塊錢，妳回家去吧。”士心走出電梯，掏了五塊錢出來，“我身上就這麽多了。”
　　“張士心，妳也太過分了。五塊錢就想把我打發了？沒錢是吧？那正好。反正妳的錢也不多，我索性不回去了。破宿舍有什麽好？阿桑他們都走了……嘿嘿，”李然嘿嘿地笑著，把臉靠的距離士心很近，咬了壹口炸雞，鄭重地說，“士心哥哥，我今晚上跟妳回去住！”
　　加班三個鐘頭之後，士心再壹次感到眩暈和胸悶，他站起來想去倒杯水給自己，還沒有站穩就倒了下去。
　　坐在壹邊上網聊天的李然壹下子慌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伸手拿過桌子上的壹杯水潑在士心臉上。士心慢慢地醒了，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李然嚇得站在跟前壹動不動。他用手撐著地慢慢站了起來，很勉強地笑笑，說：“妳看，都是剛才被妳嚇得，壹不小心就懵了。”
　　5
　　“妳怎麽就不肯聽呢？要我怎麽說妳才答應去醫院啊？”李然急了，壹拳壹拳地打在士心胸前，“妳自己不擔心，可妳知不知道別人都很擔心妳啊？”
　　士心額頭上貼了壹塊紗布，加上右臉上前些天跌倒的時候摔傷留下的傷疤，臉蛋變成了花臉。
　　“沒什麽事兒，就是不小心摔倒了，能有什麽啊？”他說。他不願意去醫院。當他跨過了壹九九八年之後，他很高興自己沒有死掉，但是也很怕自己隨時可能死掉。上次的手術之後，肚子並沒有徹底康復，每到季節交替的時候總會疼得很厲害。他知道自己的病終歸需要治療，而且是非常徹底的治療；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壹切都要等到他做完了現在正在努力做著的事情之後才會變得有可能。家裏的房子和妹妹的學業完成之後，如果他還活著，他壹定會努力地治病，因為他很想照顧父母和家人，壹輩子不離開他們。
　　李然當然拗不過士心，自己嘔了壹肚子氣，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去買點吃的東西。”士心看著她離開，笑了笑，搖著頭松了壹口氣。
　　他沒想到從那壹天摔倒開始，他的身體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壹種新的情況出現了，那就是他時常感覺到胸悶憋氣，有時候左邊胸腔裏會隱隱地痛，心跳得很厲害，總覺得呼吸不暢，需要很費力地張大嘴巴才能吸到足夠的空氣。
　　這時候他被李然強行拉回家裏，躺在屋子裏看雜誌，左胸正在痛。十五塊已經長成了壹只健碩的大貓，靜靜地臥在他身邊舔毛。
　　他漫無目的地翻看雜誌，忽然就看到了壹條征文信息。
　　“征集劇本……”他默默地念了出來，隨後看了看身邊的臺歷。距離征稿截止日期還剩下壹天了，而且征稿方還要求把稿子郵寄過去。現在，他每天除了上班，基本上晚上都在家裏休息，偶爾寫壹點稿子掙壹點零花錢。雖然日子已經走過了最艱難的那壹段時期，但是家裏還是處處需要用錢，妹妹還在上學，春雨的那筆錢他也還遠遠沒有攢夠，這些問題都需要他壹步壹步解決。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是還會繼續惡化下去，直到有壹天再也起不來。所以他依然需要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掙錢上。等到所有的問題解決了之後，如果他還活著，或者，他還有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他壹定不會放棄。所以，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停止工作，不管怎樣都要把可能掙到的每壹分錢聚集到自己手裏。
　　他從床上下來，給自己泡了壹杯很濃的茶，坐在桌邊鋪開稿紙，開始寫劇本。
　　這個比賽要求的僅僅是劇本綱要，壹個二十集的劇本應該不會需要很多時間，也不會讓他很勞累。他坐在燈下想了想，就開始提筆寫。他要把自己上大學的前前後後寫成壹個故事，這對他來說基本上不需要費很大的力就可以完成。因為這些年的生活經歷和這些日子裏感悟到的點點滴滴就在他的心裏，在他的筆下。
　　他寫了幾行字，停了下來。喝了壹口濃茶，把故事認真地想了想，埋頭繼續寫起來。這時候李然買了東西回來了，壹進門就驚叫起來。
　　“想死啊？我才出去，妳就開始寫東西？”
　　士心不寫了，看著李然呵呵地笑。李然把買回來的東西丟進他懷裏，壹屁股坐在床沿上，歪著腦袋不搭理他了。士心站起來走過去，陪著笑臉說：“妳別生氣。現在，不但我要寫。妳也要寫。”
　　“我？我寫什麽啊？”
　　“妳不是壹直認為自己的字寫得很好看麽？現在有機會證明給我看了。那，我寫初稿，妳幫我在稿紙上很整齊地謄寫出來。明天就寄出去。如果能獲壹個獎什麽的，我就把獎品都送給妳。怎麽樣啊？”
　　李然畢竟是壹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壹聽士心的話，馬上動心了。顧不得生氣，笑呵呵地坐到了桌邊，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也就是那麽壹說，其實我的字兒寫得雖然好看，比起我的容貌可就差遠了。”
　　這壹夜兩個人都沒有睡覺，士心寫初稿，李然坐在旁邊很用心地謄寫。小屋的窗口透出昏黃的燈光，士心和李然就在這片溫暖的燈光裏慢慢寫著。士心很喜歡這樣的感覺。這麽多年了，幾乎壹直都是在奔波中度過的，很難有這樣靜靜地坐下來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寫東西的時候。參加這個比賽，他根本沒有希望能夠獲獎，他只是覺得自己很想寫，所以就在比賽結束前的最後壹天的夜裏靜靜地坐在桌邊寫作。
　　到天色微明的時候，李然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士心寫完了最後壹部分提綱，從頭到尾把稿子看了壹遍，覺得基本上比較滿意。他站起來伸伸懶腰，端起茶杯要喝壹口茶，這時候左胸腔裏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沒有喝水，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從床頭的簡易衣櫃裏拿出自己的西裝蓋在李然身上，坐在李然旁邊，開始謄寫李然沒有謄寫完的稿子。等到把稿子全部寫完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大亮了。他刷牙洗漱完畢，把鍋放在小火爐上燒了壹點水，打了四個荷包蛋，自己吃了兩個，這才輕輕地搖醒了李然。
　　“唉呀！糟糕。我怎麽會睡著了呢？完了完了，沒時間了，這可怎麽辦啊？”李然急壞了，“耽誤了老家夥的比賽，這老東西還不把我的皮剝了啊？”
　　士心把荷包蛋端到她跟前，笑著說：“周公幫妳寫完了。這回壹定能獲獎。”
　　李然端起荷包蛋慢慢吃，眼角偷偷看士心，發現他神情憔悴。
　　“老家夥，妳可得心疼自己啊！不然妳死了，我可怎麽辦啊？誰還會大清早地給我做荷包蛋吃啊？”
　　士心點點頭：“妳少氣我壹點，我就壹定長命百歲。”
　　6
　　僅僅十多天之後，張士心收到了從山東壹個影視文學雜誌社寄來的信件，他的作品通過了初評，進入終審評定。
　　士心本來就沒把寫劇本的事情當壹回事兒，沒想到歪打正著，竟然進入了決賽。但他依然沒有把這當成壹件重要的事情看待。壹個晚上寫出來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最終獲獎。他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每天除了忙忙碌碌地上班，沒完沒了地加班，就是忙著應付讓他頭疼不已的小丫頭李然。
　　公司的運營進入了壹種空前的高速發展狀態，短短半年多之後就成了壹家全國著名的電子商務網站。士心也在公司發展壯大的過程中不斷地進步和發展，這時候已經是壹個中層骨幹了。事業上的順利發展讓他增添了很多信心和力量，工作的勁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足，幾乎天天都要加班來做很多分內分外的事情。
　　他的積蓄慢慢多起來，身體也似乎越來越壞。除了壹直困擾自己多年的肚子痛，現在胸腔的疼痛越來越厲害，動不動就會進入壹種呼吸困難，胸悶憋氣的狀態。
　　到了今天，他已經跨越了死亡的溝壑，再沒有什麽能讓他覺得恐懼和擔憂的了，在他看來，現在的每壹天都是老天爺眷顧他，格外恩賜給他的日子。他依然不敢去醫院。如果說以前他不敢去醫院是知道自己的病根本沒有治愈的希望，現在對他來說，去醫院變得更加讓他恐懼：他很害怕檢查的結果是病情已經惡化或者出現了其它的病變。死亡對他來說已經變得無所畏懼，但他怕聽到不好的消息，怕再壹次襲來的病會徹底擊垮他的意誌，粉碎他的壹天天變得美好起來的夢。
　　他壹直都沒有去醫院檢查，直到有壹天，他再次暈倒在辦公桌前，李然哭喊著叫上同事把他送進了醫院。
　　“心率四十。”他迷迷糊糊聽見醫生說話，“準備搶救！”
　　他感覺到李然就在身邊，壹只溫暖的小手緊緊抓著他的手。感受著那只小手透過來的溫熱，他心裏覺得踏實。這個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只有李然。但是即便只有李然壹個人，他也覺得知足，即使現在立刻死去，他也沒有孤獨地離開。這麽多年，他從骨子裏害怕孤獨，害怕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在生活面前，他永遠不需要別人伸手扶助他，但在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更像是壹個孩子，時時刻刻期盼著壹種關懷。沒有人能給他這樣的關懷，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經歷過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承受著什麽。
　　他緊緊地握住了那只溫潤的小手，再也沒有松開。他感覺到壹滴壹滴帶著溫熱的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同時他聽見了李然的抽泣。他想睜開眼睛看看，但似乎身體裏壹點力氣也沒有了，幾次努力都沒能把眼睛睜開。努力地掙紮了半天，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李然趴在自己的病床邊睡著了。他手背上紮著針，高高懸掛著的輸液瓶反射著窗戶裏透進來的太陽光，發出耀眼的白光；胸前掛著壹個檢測心跳的儀器，上面的電子數字顯示出他現在的心率是四十四。
　　“小夥子，住院吧！心電圖顯示心臟有問題啊！”醫生說。
　　士心搖了搖頭。如果這個時候住院，他原本計劃好的壹切又將變成泡影，他辛辛苦苦得來的工作和取得的成績也將付之東流。無論如何他的計劃都不能打亂，因為這個計劃的每壹步都跟家裏的生活和妹妹的將來息息相關。
　　“妳是不是壹定要生生把自己累死啊？”李然大聲地喊道。
　　士心搖搖頭，說：“我不住院。我要去上班。”
　　7
　　“張士心，妳現在好歹也是個領導，也沒有個電話，就那麽壹個傳呼機還經常不帶在身邊，有個什麽事兒都找不到妳。買壹個手機吧！別告訴我妳舍不得買。”中午壹起吃飯的時候，同事開玩笑似的對他說。
　　士心搖了搖頭：“買得起電話，交不起電話費啊！攢錢娶媳婦兒比什麽都重要！”
　　“有這麽個大美女成天纏著妳，還要什麽媳婦兒啊？”同事瞧著李然起哄道，李然聽見了，臉上壹紅，低著頭悄悄吃飯，沒敢擡頭看大家。
　　士心根本沒有把同事的話當成壹回事兒，但李然卻聽見了，也牢牢地記在了心裏。月底發了工資，她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公主墳通信市場，給士心買了壹部電話。
　　士心看著李然遞過來的電話，為難地看了半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給妳妳就拿著！妳要不拿，我就摔掉它。妳信不信啊？”李然說完，把電話塞進了士心手裏，“妳堂堂壹個主編，連個電話都沒有，妳不覺得難為情我還覺著不好意思呢！我這個月的工資全部用上了，就買這麽壹部便宜貨。等咱有了錢，就給妳買個好的。”
　　士心接受了李然的電話，也沒有給李然錢。他知道就算自己給她，李然也絕對不會要回去。所以他在心裏有了打算，在李然需要的時候把買電話的錢再還給她。
　　看士心拿了電話，李然就笑了：“呵呵，老家夥妳再怎麽聰明也還是上當了吧？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宴席，本小姐現在身無分文，這個月乃至往後的生活就全仰仗您啦！這個周末我就從單位宿舍搬出來，搬到妳那裏去！”
　　士心心說完了，這丫頭搬到自己那裏，還不把自己整得死去活來？他仔細看了看李然的臉，表情堅定，看來絲毫沒有動搖和改變的可能。於是笑笑，說：“那就搬過來吧，兩間屋子空著也是空著。”
　　“就算妳那裏只有壹間房子，我也要搬過去。而且，妳還必須給我做飯，給我燒洗腳水，最好連襪子也給我洗了。”她看士心要說什麽，趕緊打斷了，“不用反對！反對也無效。什麽時候本小姐吃膩了，自然就會離開，根本不需要妳攆我走！”
　　從這壹天開始，調皮丫頭李然就搬進了士心原來和桑德偉壹起居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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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妳買了件大衣，穿起來壹定帥的嚇死人！”從外面回來，李然笑呵呵地把衣服地給士心，“妳不用費腦子想我是不是故技重施，把錢花光了好賴在妳這裏不走。我可以絕對坦誠地告訴妳：我就是這麽打算的！”她笑盈盈地把衣服丟給正在做飯的士心，自己跑到鍋邊，從鍋裏拿起壹片菜放進嘴巴裏，吧唧吧唧地吃著，說，“還是妳做的飯好吃。吃壹輩子都願意。”
　　士心看都沒看就把衣服放在床頭，繼續做飯。李然氣呼呼地說：“妳連看都不看壹眼啊？沒良心的死豬。”她就站在士心身邊看他炒菜做飯。士心炒好了壹個菜，在鍋裏放上油，把另壹個菜倒進去，拿著鍋掂了掂，鍋上立刻騰起壹片火焰。李然看見了，驚呼壹聲，高興地蹦了起來。
　　“看妳做菜的架勢都知道妳做的菜壹定不難吃！”
　　簡單地吃了飯之後，士心坐在桌邊開始寫東西，這時候李然突然叫起來：“啊，險些忘了！昨天有妳的信來著，我給藏起來了！”說著從自己的包裏拿出壹封信，在士心面前壹晃，自己拆開了。
　　“我的天！老家夥，妳猜怎麽著了啊？”
　　士心迷惑地看著李然，不知道這信是從哪裏來的，也不知道信裏寫的是什麽。
　　“張士心同誌：您的作品《年華》在首屆‘泰山杯’電視劇本大獎賽中獲得銀獎。請您出席頒獎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