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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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千壹百四十四章 不知天高地厚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陳平安面帶微笑,屈指彈劍,劍尖微顫,鏗鏘作龍鳴,劍光圈圈漾開,映照得整張臉龐神采奕奕,得大自由。
  稍稍振翅便撞壁的籠中雀,觀天如看壹幅界畫的井底蛙,我與我相看兩厭、互為苦手的我們,終於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幾句大話,心裏話。
  姜赦聽聞此言,非但沒有出言譏諷,反而有些恍然,“這就終於說得通了。”
  登山求仙,怕什麽,就來什麽?修道之人,怕那萬壹,便成壹萬。
  姜赦終究不是十五境,難以超脫此道,依舊有劫起劫落,避無可避。姜赦看了眼陳平安,“真實道齡,也太年輕了點。”
  贏了,難免有勝之不武的嫌疑,輸了,更是倒竈。
  反觀這位年輕劍修,輸了,雖敗猶榮,贏了,未來天下走勢,更是無法想象。只說那位算天的鄒子屆時該如何自處?
  姜赦撇撇嘴,略微施展神通,將這些心緒、念頭在心中心之內悉數碾碎,轉作別想。
  登天壹役是刀兵劫,大道誤入歧途,欲想做主,占據遠古天庭遺址,弱天下而獨尊兵家,壹場共斬便是應劫。
  囚禁萬年又是壹劫,看似脫劫而出之際,卻是大劫臨頭之時,當姜赦壹顆道心死灰復燃,欲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壓勝,如影隨形。
  姜赦身為兵家初祖的劫數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覬覦的天大機緣所在。當然,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不是誰都有資格可以隨便上桌的,尋常修士,只要還不是十四境,任妳是飛升境,只要命不夠硬,恐怕稍微靠近幾分,都會被大劫道韻殃及,化作壹陣齏粉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輕易插手了?肯定敬而遠之,作壁上觀。比如符?於玄這般合道天時的,還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誰願
  意摻和這種形勢,壹個不小心,自身大道深陷泥濘,不可自拔,就要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
  姜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罵壹句,“崔?這個王八蛋。”
  先前他還與繡虎道謝,說了句承情。不想自己是被人騙了錢還幫忙數錢?
  除了牢騷幾句,姜赦實在不願表露心境更多,要說與壹個死人較勁,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姜赦有過諸多設想,這次重返人間,想要陰謀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物,當過隱官陳平安也在其中之壹,但是推衍演算過後,陳的可能性極低。
  最大緣由,不是陳平安太年輕,境界暫時不夠高,而是陳平安沒有這麽大的野心。
  此外陳平安的最大假想敵,是白玉京和余鬥,對於雙方而言,都是壹種私人恩怨。出人意料,陳平安竟是臨時改變主意,撤了手中長劍,讓其退出戰場,劍光壹閃,長劍便出現在西北方那根接引天地的傾斜巨柱附近,陳平安動作緩慢,分別卷
  起兩只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妳所願,先練練手,也好讓晚輩好好領教壹番十壹境武夫的絕大氣力……”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姜赦就已近身,壹拳錘中陳平安的心口,陳平安身上法袍和鬢角發絲轟然飛揚,天地間響起壹陣清脆悅耳的玉磬聲響,那是陳平安全身骨
  骼震顫的動靜,身形如斷線風箏壹般倒飛出去千余丈,面門七竅滲出金色的血液,飄灑在地。姜赦壹擊得手,對那些瞧著詭異的金色鮮血,毫不上心,下壹刻姜赦就追上了陳平安,雙手手背相疊,十指如鉤,筆直戳入陳平安胸膛,猛然往外壹扯,竟是當
  場將陳平安那具身軀給狠狠撕開了。姜赦瞇眼站定,隨手抹掉臉上被濺到的金色鮮血,臉龐和手心呲呲作響,冒起縷縷青煙,裊裊升空,姜赦渾然不覺那份燒灼感,環顧四周,先前飄散落地的金色鮮血,並未沾染塵土,而是各有異象,各有大道顯化而生,落地化作壹座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的山嶽,小巧如土垤,壹條條開辟有百千水府、宮殿的江河,袖珍如繩線,更為玄奇之處,是那巍峨大嶽山中,果真有青鶴長鳴、真君傳道與仙女散花,蜿蜒江河之內,此處煙波浩渺,別地激流險灘之上小舟如箭矢……姜赦嗤
  笑壹聲,還在裝神弄鬼,真當自己是天公了。姜赦稍稍散開神識,配合推衍與心算,循著光陰長河的水脈走勢與天地靈氣流轉的方位,如壹尊神靈巡遊轄境,遍及遺址各地無遺漏。能夠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於地理壹道,哪個不是最頂尖的行家裏手?姜赦扯了扯嘴角,找到妳小子了,姜赦並沒有縮地山河,而是拉虛弓如滿月的架勢,挽住“弓弦”的雙指砰然松開,壹
  枚“箭矢”粗如井口,卻不是筆直壹線,而是如大野龍蛇遊走地面。
  某地,如千百鏡面接連被壹根箭矢撞碎,無數琉璃迸濺碎開,光彩絢爛,耀人眼目。陳平安先以渾厚拳罡布陣在前,屬於異想天開,反用了拳譜當中的鐵騎鑿陣式,層層阻滯這支激射而至的箭矢威勢,再試圖以壹拳正常的鐵騎鑿陣硬扛箭矢,卻是徒勞,不光是拳頭被那箭矢打爛,連整條胳膊都被壹並撞碎……身形站立處,陳平安已經少了壹條胳膊,四周滿地金色鮮血,這次在地上則是顯化出壹大片的
  金色花木,高矮不壹,搖曳生姿,如仙家園圃。
  十壹境的拳,確實是擋不住。
  陳平安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肩頭斷臂處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絲線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復原狀。
  果不其然,武道成神之路,最是直截了當,在遠古屬於“清流”正途,煉氣成仙才是濁流偏門。
  簡單說來,十壹境的拳腳,勢不可擋,唯獨今日戰場,姜赦拿來對付半個壹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實打實的驗證,陳平安寬心幾分,便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壹句,“也要替前輩略覺幾分尷尬。”
  姜赦不以為意,問道:“聽說妳有壹拿手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學自寶瓶洲崔誠,不俗氣?”
  陳平安點頭道:“很不俗氣。”
  姜赦笑問道:“陳大宗師,妳不會以為十壹境,當真就是這點斤兩吧?”
  陳平安疑惑道:“不然?”
  姜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誠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麽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據說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不務正業當勞什子的二掌櫃,搗鼓出來了百劍仙和?劍仙印譜。
  萬年以來,姜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間,數座天下武學昌盛,若是編撰壹部百拳譜,武夫崔誠有二三拳,可以入內。
  陳平安壹挑眉頭,本想讓這位兵家初祖領教壹下家鄉小鎮的淳樸言語,可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壹個說法,“拭目以待。”
  姜赦嘖嘖道:“如此後知後覺。難怪會連輸曹慈四場,半點不冤枉。”
  明明不見姜赦有任何出手跡象,陳平安卻是如臨大敵,拉開拳架,與天幕處遞出壹拳雲蒸大澤。
  原來姜赦第壹拳,便已經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雲海,被天上仙人伸出手掌往下壓,剎那間低沈垂落,要與地面接壤,打成壹片。
  片刻過後,除了陳平安站立位置,方圓數十裏,地面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溝壑,全是掌心關節、手紋。
  陳平安擡手擦了擦臉,晃了晃腦袋,倒出兩邊耳中的血水。
  僅僅壹拳之力,竟如天劫壓頂。
  陳平安深呼吸壹口氣,倒不是吃不住疼,說實話,這點傷勢,真心不算什麽。
  可就是那種見拳如見天的窒息感受,實在是不好消受。姜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熱鬧的十四境、飛升境練氣士,小覷武道十壹境,也就罷了。妳是止境歸真壹層、且趨於圓滿境地的武夫,屬於登堂入室的人物,也敢
  掉以輕心?”“如今躲在大驪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沒有告訴妳,當年登天路上,姜赦的拳,到底有多重?還有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當年又是如何挨了兩拳便讓他壹尊金身出
  現第壹道裂痕的?”
  言語之間,姜赦依舊站在遠處,更無換氣,便又有十數拳壹氣呵成,讓陳平安躲無可躲,只能接拳,只能憑借體魄硬扛下來。
  姜赦搖搖頭,“妳與崔誠,終究只是止境的體魄,還撐不起這類拳法的真意,無法真正將其發揚光大。”
  “覺得我是偷拳?”
  姜赦滿臉不屑神色,自問自答,“不過是萬年之後,有個崔姓武夫與我當年湊巧想到壹處罷了。”
  三十余拳過後,陳平安壹副幾近無垢無量的粹然金身當場崩散,剛在遠處凝聚身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趕到。
  壹團團金光流散復聚攏,大地之上,處處是驀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壹串串悶雷震動。
  換壹處戰場,換個對手,豈不是殺飛升如拾草介?
  姜赦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個哈欠。
  不看戰場態勢,姜赦轉頭望向那把長劍,以心聲詢問出最大的問題,“當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麽想的?”
  ――――
  鄉野學塾。
  酒足飯飽,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老廚子輕輕搖晃蒲扇,輕聲笑道:“寧吉,其實妳的出身並不尋常。”
  寧吉有些訝異,不知為何姜先生要主動扯起這個話頭,欲言又止。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寧吉委實有些佩服姜先生入鄉隨俗的本事,能在那些莊稼漢和村婦中間,聊上個把時辰的閑天,翹著二郎腿,插科打諢,只說村子裏
  的那幾條土狗,都願意屁顛屁顛跟著姜先生跑。
  寧吉去過落魄山,聽說了壹些事情,回到這邊,簡直都要忘記姜先生的那些頭銜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姜尚真繼續問道:“我這麽說,可以理解?”
  寧吉點點頭。
  姜尚真卻是有意要刨根問題,“那我就好奇了,妳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妳之所想與我之所猜,有無偏差。”寧吉猶豫了壹下,選擇坦誠說道:“如果只是先生收我為學生,我可能不會多想什麽,至多思來想去,就會覺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惻隱之心,是我自己的運
  氣好,才能遇見先生。但是多出壹位白玉京陸掌教,還說我可以把他看作壹位……小師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該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姜尚真嗯了壹聲,“所以為了收取妳這麽個學生,我們陳山主承擔了不小的幹系,牽動了不小的因果,如此壹來,難免多了些意外。”
  寧吉默然。“且寬心,不要著急緊張。告訴妳這個真相,不是想讓妳什麽好好讀書、勤懇修行、免得暴殄天物浪費資質之類的,更不是讓妳有所負擔,好像寧吉的每個明天,從此都要活得累上幾分,才對得起陳平安當年那個的昨日選擇。並非如此,說實話,如果我有這份心思,然後某天被陳平安曉得了,就他那脾氣,非要把我打出
  屎來……姜某人便再當不得什麽首席供奉了。”
  約莫是姜尚真說得諧趣,寧吉咧嘴壹笑,心境隨之輕松幾分。姜尚真繼續說道:“只是希望壹個命途坎坷卻終於等到時來運轉的少年,以後碰到了某些倍感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可以稍稍不用覺得那麽委屈,可以在心
  中告訴自己壹兩句,不妨多點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罷。哪怕想不明白,將來總有壹二人,可以幫忙解惑。大不了找先生告狀去嘛。”
  寧吉點頭說道:“記下了。”
  姜尚真坐起身,將蒲扇交給寧吉,說道:“得出趟遠門嘍。”
  寧吉輕聲問道:“姜先生這是?”
  姜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傳的大事。”
  寧吉便有些擔心姜先生,再次欲言又止。
  姜尚真說道:“妳的先生,當時與我說了句怪話,他說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好好保護妳。我勉強可以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肯定做不到這種事。”
  “只因為我覺得世間姜尚真是唯壹的,我不像誰,誰也不像我,但是陳平安卻覺得他像很多老人,很多少年都會像他。”
  站在藤椅和寧吉旁邊,姜尚真自嘲壹笑,“這就連理解都無法理解了。”
  站在搖搖晃晃的世道,躲在安安穩穩的心鄉。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壹棟關起門的心宅,或大或小。
  門外那條或寬或窄、通向遠方的道路,大概就叫夢想。
  姜尚真臨行之前,問道:“寧吉,說說看,我跟妳先生分明是兩種人,怎就混到壹塊去了?關系還不錯?”
  寧吉搖搖頭,“姜先生,容我想想?等妳回了學塾教書,再將答案說上壹說?”
  姜尚真大笑道:“想什麽想,妳不是早有答案了?沒猜錯,就是壹個字,錢!”
  ――――袁瀅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隊伍拉開壹長段路程,單獨走在異鄉路上,不知名野花開得絢爛,芬香撲鼻,袁瀅擡起繡花鞋,輕輕撥過附近壹片嬌黃顏色的矮小花
  朵,她時不時轉頭望去,似在等人追上腳步。
  她出身於青冥天下的詩余福地,兩位傳道人,卻都是浩然修士,大師父柳七,二師父曹組,於她既有傳道之名,又有養育之恩。果然,很快柳七現身,白衣卿相謫仙人的卓絕風采,神色溫柔,與這位視若己出的親傳弟子勉勵幾句,修道事務其實沒有太多可聊的,畢竟袁瀅這種仙材,修行
  便如凡俗夫子的呼吸壹般。
  柳七主動聊起了那艘行蹤不定的夜航船,讓袁瀅有機會登船壹遊,比如可以去那邊的條目城和靈犀城看看。
  袁瀅打趣道:“大師父,不如妳跟二師父壹起加入我們門派,更熱鬧些。”
  柳七擡頭看了眼前邊的隊伍,搖搖頭,沒說什麽。
  除了張風海已經是穩紮穩打的十四境修為,此外還有位列青冥天下十人之壹的武夫辛苦。
  猶有十人候補之壹的呂碧霞,她擔任掌律祖師。
  永州仙杖派的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她負責管宗門的錢袋子。境界不高,職權很大。
  就這麽個宗門,即便人數再少,誰敢小覷。
  隊伍前邊,副宗主在宗主那邊拱火,“宗主大人,只要把北俱蘆洲那個白裳做掉,咱們可就是人數最少的宗門了!不心動?”見宗主竟然不動心,陸臺繼續攛掇,“聽說他最近才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白裳是劍修又如何,畢竟境界不穩,就咱們這壹大幫子,鬧哄哄湧上去,白大劍仙不
  得自亂陣腳?道心壹亂,辛苦兄缽大拳頭砸下去,呂掌律再壹記道法跟上,我便可以趁亂黑虎掏心,將其壹擊斃命……”
  雖然認識沒多久,無名氏還是有些佩服這個陸臺的臉皮,以及說話的不著調。同時愈發張風海的氣量,有個人每天在自己耳邊如此聒噪,真能忍?不覺心煩?
  張風海笑了笑,“只需要置若罔聞,久而久之,習慣就好。不搭話,看看他能壹口氣嘮叨幾千字,就當是不花錢聽人說書。”
  無名氏笑著點頭,“的確是個好法子。”
  師行轅白眼道:“陸副宗主,少說幾句廢話,聊點正經的。”哪怕是出門在外,跨越天下遠遊,師行轅還是如白玉京煙霞洞壹般的行頭裝束,是壹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她頭別木釵,布裙棉鞋,鄉野常年勞作的年
  輕婦人似的,走在這支道氣磅礴的神仙隊伍當中,師行轅顯得十分紮眼。
  陸臺埋怨道:“稱呼官職不帶副,懂不懂官場規矩?”
  師行轅無可奈何,以心聲與張風海說道:“宗主,妳不如訂立壹條門規,幹脆不許陸臺說話?”
  張風海同樣置若罔聞。陸臺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將那老得不能再老的某些故事娓娓道來,“遠古歲月裏,天神地?,天道威嚴不可測,人間便出現了大量的巫祝,他們司職娛神,祭主贊詞,是謂接神者也,他們就像替天地變化說文解字,為我們解釋老天爺的喜怒哀樂。可是由於我們人族體魄過於孱弱,總是被身體強橫的妖族肆意捕殺,當做果腹的食物,早期人族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導致香火不濟,舊天庭神靈覺得這樣可不成,壹尊尊雷部諸司神靈,裹挾浩蕩天威,率先來到人間,打殺那些
  冥頑不靈的妖族,後者屍骨堆積成山,可此舉畢竟治標不治本。”
  “怎麽辦呢。”“要麽幹脆將到處吃人的妖族斬殺殆盡,要麽讓比螻蟻還不如的人族稍微……大只壹點。後世儒家的經文,有古今之爭,人呢,也是有的,比如我們就都屬於今人的範疇,兵家初祖他們那撥老家夥,卻是當之無愧的‘古人’,神靈開始給予我們壹副強健的皮囊,再多給了點魂魄,古人的壹魂兩魄,就變成了今人的三魂六魄
  。”
  呂碧霞問道:“不是三魂七魄?”
  陸臺笑道:“最後壹魄,是遠古道士們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並非神靈賜予之物。”
  師行轅恍然道:“難怪後世入廟敬香,或三或六或九。”
  陸臺瞪眼道:“我可沒這麽說!就不能是那書畫鈐印,或壹或三用以奇數補陽?”
  陸臺趕忙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壹番,然後正色道:“文人雅士嘔心瀝血,夫子自道,著書立傳,都被形容為壹瓣心香。”
  先前說到“捕殺”二字的時候,陸臺故意斜瞥壹眼無名氏。
  陸臺轉過頭,望向李槐,笑呵呵問道:“假設壹條光陰長河便是只香爐,李槐,猜猜新香火是什麽?”
  李槐搖搖頭。他壹向不擅長猜謎和解題。
  辛苦說道:“妳們的七魄是香爐,三魂即是香火。”
  聽到這麽個匪夷所思的答案,李槐在震驚之余,難免心生疑惑,什麽叫“妳們”?陸臺笑嘻嘻道:“道祖率先提出天之道與那人之道。有了‘供奉’壹說。如此壹來,遠古天庭壹眾神靈,就再不是唯壹不二的天道正統。‘天道’,仿佛就有了新舊之
  分的雛形。煉氣士,道士,書生,諸子百家的修道之路,就有了大道依據。”
  “有了道路。”
  “還是壹條名正言順的道路。之後小夫子,也就是我們禮聖,絕天地通,在山頂鑄九鼎。”“在那之前,如何呼吸,飲食,睡覺,如何行走,思考為何會有思考,想法來自何處,去往何處……諸如此類,最簡單的問題,都成了最困難的問題,久而久之,就是煉氣,想明白了的,即是修道。在這期間,當然又有壹場場術法如雨落,好壹場雪中送炭,修煉成人形的壹撥遠古‘道士’們,竟是連那金身境的瓶頸,也壹並給打破了。從此羽化登仙壹般,覆地遠遊,禦清風,乘雲氣,身形高過鳥雀,去那明月中賞景,去那太陽宮聞道……有了山巔境,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
  到……”
  聽到這裏,李槐忍不住小聲問道:“天上不管?”
  陸臺心有戚戚然,“管,怎麽可能不管。”“螻蟻大只壹點,依舊是螻蟻啊。道士武夫們紮堆在壹起抱團取暖,也還是土垤蟻窩壹個啊。神靈降臨,殺得人間血流成河,殺得壹切開竅的有靈眾生瑟瑟發抖,
  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妳們知道那會兒的人間版圖,疆域廣袤無垠到了何種程度嗎?以至於神靈蒞臨人間,都需要兩座飛升臺作為道路?”
  “若說武學道法,同源不同流……”
  畢竟人間壹炷炷心香煙霧裊裊升起,都是壹條條通天的神道啊。
  就在此時,陸臺如遭雷擊,臉色微白,急哄哄提醒道:“不好!有埋伏!”
  無名氏不由得緊張幾分,畢竟如今敢來這邊砸場子的,不是找死的傻子,便是壹等壹的強手。
  遠處袁瀅嚇了壹大跳,柳七笑道:“真心喜歡這種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點?”
  袁瀅見師父神色這麽隨意,她如釋重負,以心聲說道:“他太過悲觀了,我瞧見了,就會忍不住心疼他。”
  柳七點點頭,“也算認得陸臺了。”
  前邊道旁,憑空出現壹個相貌清臒的高瘦老人,壹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像那富家翁與扈從挑夫似的。
  袁瀅有兩個師父,陸臺何嘗不是。
  陸臺對此絲毫不覺意外,兩位傳道人的現身,是那情理之中、早晚而已的事情。
  在山上,壹提起姓氏就知道是誰的人物,屈指可數。
  鄒,算壹個。
  ――――
  姜赦始終沒有更換壹口純粹真氣。
  從頭到尾,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無數金色鮮血散落在地,使得壹處淪為廢墟的古戰場遺址,生機勃勃,先有了山河,再起了城池關隘,又有了市井百態,宛如壹幅栩栩如生的人間畫卷。只等“各
  色人物”入駐其中,便是江山有主,真正活了過來。
  唯壹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便是天地間被拉伸出七十余條縱橫交錯的“繩索”,皆是經久不散的拳罡,如同壹根根鐵絲切割了這塊軟若豆腐的天地。
  姜赦只是微微皺眉,已經足夠高看此人了,可是好像比起預期,還要難纏幾分?先前設想的速戰速決,很難得逞了?
  他以眼角余光打量那把長劍。
  不管驪珠洞天那座石拱橋懸掛的老劍條,是持劍者的劍靈顯化,還是五至高之壹的持劍者真身,其實都沒有那麽重要。
  萬事開頭難,只要與之結契了,這就是壹條註定不會半途而廢的通天大道。
  作為壹個土生土長的窯工學徒,當年陳平安得此機緣,在此後修行道路上,這把劍給予結契主人的實在好處,太少,少得過分。
  姜赦創建兵家,大道根?之壹,便是天時地利人和、萬事萬物皆要如臂指使,化為己用。
  未能讓壹位“劍靈”物盡其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壹戶窮的揭不開鍋的貧寒之家,卻有壹件價值萬金的文房清供,年復壹年,當個擺設。作甚?每天餓著肚子,大飽眼福麽?
  在姜赦看來,興許是當年文聖道統之內的兩位師兄,齊靜春和崔?好像出現了壹種異議,各執壹端,大道相背,雙方學問極難調和。說服“劍靈”認主的齊靜春,是讀聖賢書的醇儒,所以不希望陳平安被外物浸染道心、本性過多,想要陳平安與劍靈刻意保持壹段距離,訂立甲子之約,讓後者更
  多職責,是壹張無形的護身符,不必現身,只是用以震懾壹小撮山巔修士,不要憑恃境界修為,肆意妄為。誰敢壞了規矩,小心連人間的規矩都沒了。
  在這個過程裏,當然有不信邪的,蠢蠢欲動,於是桐葉宗那位飛升境的中興之祖,就成了壹個現成的例子,用以提醒幕後人物。
  要知道就連杜懋的壹副仙蛻,如今還是落魄山的私人物品。桐葉宗祖師堂譜牒修士,豈會半點不知此事內幕,誰又敢說什麽?
  稍微了解落魄山和陳山主的人,都會心知肚明,陳平安為何始終不肯稱呼齊靜春為師叔,壹直敬稱為齊先生。齊靜春之於陳平安,前者就像壹個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家塾西席,在那書香門第之內,為某蒙童傳授舉業制藝的本事,前者所教,後者所學,都是奔著成聖成
  賢去的。突然有壹天,年紀稍長的少年,說不讀書了,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揭竿而起,說要篡位,自己當皇帝。
  正因為誰都清楚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影響之大,所以姜赦聽到陳平安那句“立教稱祖”的豪言壯語,才會感到極其別扭。
  換成是同樣年輕的曹慈說這種“悖逆言語”,姜赦都不會覺得如何,至多是微微訝異。崔?推崇事功學問,雜糅百家熔鑄壹爐。壹座書簡湖,迫使陳平安失去了壹顆金色文膽,別說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就算讀百萬卷千萬卷,走遍幾座天下,遊歷
  過整座人間,還是徹底失去修煉出壹個本命字的可能性。之後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則是完全失去了陰神遠遊、出陽神的機會。
  關鍵是在崔?那邊對陳平安的態度,永遠是,就像壹些京察大計的官場評語,能力太低,資質太差了,道心脆弱,不堪大用,
  等到水落石出的壹天,崔?跟齊靜春這倆師兄弟的所作所為,全他娘是障眼法?視野中,陳平安再次恢復原貌,好似猜中了姜赦所思所想,陳平安笑道:“妳可能搞錯了,我們文聖壹脈,脾氣最差的,是齊先生。性格和耐心最好的,其實是崔
  師兄才對。”
  “比如拆分正陽山,是與崔師兄學來的壹點皮毛。問劍正陽山成功,之後還要立起壹碑,則是與齊先生學的。”
  壹邊說壹邊走,那些山河景象壹壹消融如水流淌,與主人合而為壹。
  姜赦實在是見過太多的神通術法,對此倒是並不意外,還行,陳平安這門手段,不算過於駭人,雖說不耗道行與靈氣,卻要耗費心神。
  “不是覺得此生與止境武夫問拳的機會,還是太少嗎?今天就讓妳吃飽吃撐,壹口氣吃到吐為止。”
  “裴杯,張條霞,李二,宋長鏡,吳殳,葉蕓蕓,王赴?,這幾個止境,讓們與妳各出巔峰數拳,夠不夠?”
  那些被姜赦壹壹“點名”敕令而出的止境武夫,在他跟陳平安之間排成壹條橫線。
  如那戰場,長槍大戟,堂堂正正,所向披靡。止境結陣,壹線潮頭,萬騎辟易。
  陳平安好像就在等待這壹幕的出現。
  輕輕吐氣,穩了穩心緒,開始前奔。姜赦沒有在“持劍者”那邊得到真相,還頗為好奇壹事,不得不開口問道:“陳清都不是個小氣人,妳替他做了那麽些事情,又是劍氣長城的半個女婿,以陳清都壹貫欠錢欠酒欠劍什麽都欠、唯獨不肯欠人情的脾氣,妳又是個入了眼的小輩,他怎麽都該有所表示才對。這份贈禮,定然不薄,怎的,覺得尚未置身死地,還
  要藏掖幾分?免得被白玉京那幫算卦的算走了天機,下次問劍真無敵,失了先手?”
  說到“真無敵”壹語,姜赦自顧自大笑不已,“真無敵,好道號。白景怎麽不搶。”
  此刻陳平安自然無暇分心回答此問。
  只因為姜赦敕令出了更多的“止境武夫”,各個時代的頂尖豪傑,都是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各有各的無敵。
  他們任何壹拳,都是爐火純青,都是圓滿境地。
  巧了,姜赦也只是耗費些許心神而已,連壹絲壹毫的天地靈氣都無需調動。
  姜赦看著戰場上那個疲於應付的身形,越看越覺無趣,“習武練拳,到頭來只是得手壹副體魄,練出個烏龜殼罷了,可有壹二拳,是妳自己的?”
  “規規矩矩怕出錯,只蹈前人舊跡,倒是省心省力了,也有臉癡心妄想,超越曹慈?”
  姜赦見那陳平安被“裴杯”壹拳打掉半邊臉頰,再差點被壹位蠻荒歷史上的山頂武夫打斷脖頸……
  姜赦搖搖頭,沒了耐心,“就妳陳平安,也敢奢望殺姜赦,妄言立教稱祖?!”
  畢竟每壹位止境武夫只遞自己生平分量最重、拳意最足的數拳,才給了險象環生的陳平安些許喘息和換氣機會。
  似乎那小子還算硬氣,依稀可聞,嘴上夾雜著幾句家鄉方言。
  姜赦笑道:“小子,在我面前顯擺拳腳,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
  “認祖歸宗!”
  戰場那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漸漸沒去所有武夫身影,各種拳意匯聚交錯,早已凝為實質濃稠如水。要說陳平安是想以接拳來砥礪自身武道,借機打破止境歸真壹層的瓶頸?置身於生死之戰,起了大道之爭,還敢如此托大?姜赦不知何時已經轉換位置,神色肅穆,輕輕提起那桿長槍“破陣”。人與物,皆已萬年不曾奮然開陣。遠眺遠處那壹粒芥子身影,這位兵家初祖,似有失望,姜赦手持長槍,緩緩前行,走向那處漸漸明了的戰場,神色淡然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半點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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