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壹章 鄉人之怨

　　寨子裏面，桌椅搬開，挖出了壹條長十丈，寬丈許的深溝，裏面鋪上了壹層木柴，碎石，還有荊棘之物，而在深溝兩邊，則已是插上了壹束壹束的香，所有人都安靜立於兩側。
　　二爺赤了腳，挽起褲腿，凝神看著溝裏面開始著起了火來，老臉之上，溝壑如刀。
　　旁觀之客裏，不少人都面帶憂色，似是仍覺得事情不重要。
　　在場之人，無論是壹身本事，還是身份，都比那鐵手彭高了不知多少，想把這老家夥收拾了，也不過是順手的事。
　　不明白這位小胡先生的師父，為何要因為這等小癟三的話就要冒這麽大的險，想來，他們雖賣了寨子裏的小輩面子，過來觀禮，但終是不了解山裏規矩。
　　而寨子裏以及相鄰村寨的族人，雖則壹開始也苦心勸過二爺，但如今見得火坑已經準備好，神色便也皆變得無比肅穆，沈默的站在兩側，看向了二爺的目光，竟仿佛有些神聖。
　　走火坑，本就是底層人的法。
　　這是他們習慣了不指望別人幫扶之後，最後壹種來講這個理，出這口氣的法子。
　　“說白了，這就是小老百姓，在跟老天爺賭命。”
　　保糧大將軍身邊，徐文生徐總管低聲道：“因為沒地方說理，又無法咽下這口氣，便相信自己是冤的，便連老天爺都不會看著自己死。”
　　“如果老天爺都不睜眼，那也就把這條命丟在這裏，因為連老天爺都不管自己的話，那也就不活在這破世道了。”
　　“在村寨裏，自願走火坑的，無論活與不活，村寨裏人，也都會信他。”
　　“退壹步講，便是死在了這火坑裏，也讓鄉鄰們明白了自己心意，那鐵手彭，便拿捏不了他的徒弟們。”
　　“鄉下人遇了事，向來是把生死也算計其中的。”
　　“……”
　　楊弓聽著，也是心情復雜，低聲道：“怎麽就壹點子小事，便需要賭這等命？這本該是官老爺過問的啊。”
　　徐總管苦笑道：“將軍也是窮苦人出身，難道不知，官老爺什麽時候能指望過？”
　　楊弓咬了咬牙，道：“以後咱們當了家，就是要管這個事。”
　　“不管事的，砍他們的腦袋！”
　　“……”
　　徐總管聽著，都不由縮了壹下脖子，居然從楊弓的話裏聽出了股子強烈而真實的恨意。
　　而在眼看著溝裏火勢已起，二爺也緩緩擡起了頭來，目光看向了那溝的另壹端，鐵手彭的臉上，這老頭在二爺提出了要走火坑之後，就像是變了個人壹般。
　　原本他咄咄逼人，囂張拔扈，但這會子卻像是犯了呆病壹般，火光照到了他的臉上，壹陣陣的陰晴不定，眼睛發直。
　　“老天爺……”
　　二爺嘶聲開口，聲音顫著：“在看著哩！”
　　只說了這壹句話，整個寨子裏，都仿佛震顫了幾分，老族人都心疼的淚了眼。
　　看著自家兄弟，他也聲音顫著，跟了喊：“老天爺在看著哩！”
　　下壹刻，寨子裏的其他族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都跟著喊了起來：“老天爺在看著！”
　　當這聲音喊出，聲震雲霄，就連這些壹身本事，身份也極高的觀禮賓客們，居然也在這喊聲之中，身子顫了顫，仿佛感覺到這寨子裏面，有風刮了起來。
　　老火塘子方向正有某些事物，在掙紮著起身，壹種古老而簡樸的東西，於這寨子深處湧現，竟使得他們心生敬畏。
　　而二爺，則伴著這種古老而神秘的氣質，咬緊了牙關，壹步踏出，走進了火坑之中。
　　人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得清楚，二爺沒有使任何法門。
　　火碳上面竄出來的火苗，吱吱的燒著他的皮肉，衣袍，便仿佛火勢驟起，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不知有多少人，在這壹刻，甚至都不忍心直觀，而是擡袍，遮了自己的臉。
　　“那……”
　　但也在下壹刻，有人忽然失聲大叫，旁邊人聽見齊齊的擡頭看來。
　　再下壹刻，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滿面皆是震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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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壹聲“老天爺在看著”的話，自寨子裏響了起來時，胡麻也已經手提罰官大刀，領著小紅棠，大步走出了寨子，他沒有回頭去看，但眼底卻已是壹片森然，註視著這片深山。
　　提起刀來，輕吹了壹口氣，霎那之間，刀上煞氣，滾滾湧入了林間。
　　陰暗幽影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鬼鬼祟祟的東西，盡皆驚動，遠遠遁走，不敢接近。
　　他也不知道這躲在了林子裏，給那鐵手彭打入了壹股子邪氣的人是誰，更不知道連山君都抓不住他，這人是何本事，如今又躲在了哪裏？
　　只是二爺憑白的受了這份氣，就已經讓他心間生恨，如今二爺要靠了走火坑來吐出這口郁氣，那自己便不能讓這妖人壞了大事。
　　驅趕了四下裏的陰穢，胡麻便也緩緩的吐出了壹口陽氣，身子隨了這口陽氣吐出，便也漸漸趨至冰冷，與這片山林之中的陰森，徹底融為了壹體，腳步沈重，走入了深林之間。
　　四野寂寂，無窮無盡的動靜，都夾在了風裏，盡數湧入了自己耳中。
　　這是聽墳之法，高明了也可直接聽風。
　　這壹刻他甚至連心臟也不跳了，但那無數挾在了風裏的動靜，卻盡數湧入耳間，纖毫畢現。
　　他能聽到如今的大羊寨子裏，那無數緊張心聲，也能聽到二爺那為了自己活了壹輩子的清白而走火坑的決心，甚至能夠聽到那些貴人老爺不理解的疑惑，也聽到了鬼祟的遊蕩。
　　直到，他忽然聽到了大羊寨子裏面，忽地起了壹片震憾之聲，旋即便是說不出來的高興與喜悅。
　　甚至可以看到，大羊寨子上空，那蒸騰人氣，節節爆漲，被染上了壹層神光之時，也驟然之間，有某種詭異的東西，混在風裏，傾刻之間，便已向了大羊寨子方向飛來。
　　“找到了！”
　　同樣也在這壹刻，胡麻驟然擡頭，眼神鋒利如劍，霎那之間身形便已搶出。
　　量天靴便在腳下，自陰府裏借了那壹回之後，就沒再還回去。
　　他這壹動，便如使出了縮地成寸的神通，霎那之間，只有壹條淡淡的影子，傾刻之間便已穿過了深林，來到了大羊寨子西邊，約摸三四裏的地方，目光驟然看向了壹團火影。
　　如今他已借了罰官大刀上面的煞氣，驅趕了寨子四下裏的邪祟陰靈，諸山皆寂，不聞人聲。
　　但在這裏，居然正有壹個穿著破破爛爛的羊皮大襖，臉上畫得花裏胡哨，身上也掛滿了各種古怪小玩意兒的人，正在火堆旁邊，蹦蹦跳跳，口中念念有辭，仿佛是在作法：
　　“生來無福為有福，天不降災災自來。”
　　“三災八難無處避，原知此心為禍胎！”
　　“……”
　　胡麻身形搶至林邊的壹霎，正趕上這人念完了古怪的戲詞，手裏捧出壹顆黑糊糊的事物。
　　赫然是壹顆心臟，居然還在跳動。
　　胡麻不知他施的什麽法，但哪裏容他動手，趕至的壹刻，便已忽地提刀砍去。
　　刀隨身走，幾步之間，便已搶出了十幾丈的距離，壹抹寒光抹過林間。
　　“哎喲，走鬼大堂官，來的好快……”
　　那火堆旁邊的人聽見了刀聲，便轉過頭來，抹滿了油彩的臉上，露出了壹個古怪的笑容，來不及繼續施法，口中笑了壹聲，身子便忽然之間，向了身後壹退。
　　可胡麻既已出刀，哪容他逃開，這人看起來只是退了半步，刀光便已到了，傾刻之間，便將對方直接劈成了兩半。
　　按理說，對這不知哪裏來的妖人，該先拿下，審問壹番。
　　但胡麻擔心二爺，不敢被他壞了事，這壹出手，便是全力，大不了殺了再問他的魂兒！
　　但殊不料，這壹刀確實夠狠，但在對方身體裏面掠過之時，便立時察覺不對。
　　定睛看去，便見這被自己劈成了兩半的人，被風壹吹，也就直接散了。
　　自己砍到的，居然是影子？
　　“瘴氣？”
　　也就在對方影子散掉之時，胡麻立時察覺了原因。
　　老陰山裏多瘴氣，能讓人生出幻象，甚至有時會形成海市蜃樓般的景像，如今這裏便恰恰就有，也不知是不是對方的法，正是借了這瘴氣形成的幻像，讓自己砍了壹個空。
　　但胡麻壹刀斬落之後，毫不猶豫，立時便重重頓足，踩在了地面上。
　　他是大守歲，全力頓足，力量何其之大，四下裏地面都跟著顫了壹顫，下壹刻，胡麻便聽到哎喲壹聲，便見旁邊陰影裏，有人立足不穩，撲地跌倒。
　　這次可是看的實實在在，知道不是幻象，便手裏罰官大刀壹晃，踏步而去，手裏的罰官大刀，已是對準了對方的脖子。
　　但殊不料，才剛剛邁出了兩步，竟是忽地腳下壹空，卻原來落腳之處，恰好有壹個兔子洞，只是被荒草掩埋，就是這般匪夷所思的巧合，自己這壹腳，居然陷入了兔子洞裏去。
　　急奔之中，腳下落空，便是腳踝也能被這沖勢掰折了。
　　甚至連手裏的罰官大刀都因了身子的晃動，忽地向自己脖子上割來。
　　而那黑影則是飛從地上爬起，不忘了笑道：“妳太心急，人這壹心急了，便容易出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