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简
第4章 黑色的記憶
2018-5-27 06:02
第4章 黑色的記憶
在人界的夜空往來穿梭，這是休利耶爾認定的功課，也是休閑。
人界的天空有風，而封印之境——墮天使王城內則沒有。那裏什麽都是靜止的，都是死寂的。
在風中鷹揚，讓他感覺心曠神怡。
他的主人說得沒錯，神將他最好的創作全留給了人類，因為神說：”人類懦弱，所以需要。“神將風給了人類，神將生命的喜悅給了人類，也將苦盡甘來的永恒休憩——死亡給了人類。
天使沒有休憩，因此無法體驗生命的甜美。
人類是自己的主人，所以他們為自己工作，為自己吃喝，為美食高興……為自己的快樂而幸福，為自己的悲傷而哭泣， 雖然不知為何，多數人類到最後都自願或不自覺地變成某個人事物的奴仆。
天使是役差，美麗、永生的役差，許多人類所能享受到的酸甜苦辣，他們都無法品嘗。即使他們擁有壹切人類最想要的 東西，他們也無從喜悅，他們無法感受永恒之美得來不易——他們自己生而即是永恒，因此喜悅的情愫毫無機會降臨他們。
休利耶爾是何時開始懂得這些的？
何時？他早已經忘記了，但他深知這兩個物種間的差異，因為他自己兩者兼備。不過他也知道，他曾經擁有的與後來才 擁有的是無法相互取代的。
風——
人界之風，神賜與這個世界的禮物，在授與的對象手中並不被珍惜。
隨手即拋、不被重視的賜與。
休利耶爾回到了封印之境，逕自往他棲息處前進，他所帶回來的人類少女回聲就在那裏。
他看著躺在大理石上沈睡的回聲，心想她何時才會醒來？他想盡快得到少女回聲身上的創世紀之秘。他的主人沒有指示 什麽，照理說，他的主人得到了回聲，就等於得到了向天宣戰的權柄，可是他的主人對她視而不見。
他坐在回聲的旁邊，展開雙翼，驅動他的夢之世界，他想借由夢境壹窺回聲的記憶。
她是天使之子，所以是個擁有天之權柄的天使，不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壹定是記憶被動了手腳！
”進入她的記憶！去找尋吾主所想要的東西！“休利耶爾看著回聲說，”在回憶裏？亦或是在潛意識裏？“他只能試試看。
”由我去探詢。“
回聲的夢境啟動，休利耶爾的意識進入了她的記憶，開始逐壹探索。
記憶自她現在十六歲起，壹直往前回溯，十五、十四、十三……年齡漸小直到斷斷續續的、模模糊糊幼小期的瑣碎記憶 。
這個人類的少女回聲，像個人類壹樣長大，平凡壹如晴朗的天空，平順地長大，她的記憶裏並沒有特殊的過往，沒有天 使，沒有妖精與精靈，沒有創世紀之秘，壹直到七歲……在休利耶爾所驅動的夢之世界裏，人的記憶如同壹個又壹個的驚奇門。在他的力量之下，這些門會因他的來臨而打開， 裏面的事物對他沒有絲毫保留。
但此刻，休利耶爾疑惑了。
他通過壹個又壹個階梯來到”七“的這扇門，這扇門緊閉著，這表示她的記憶壹直到七歲為止，七歲之前，就連她本人 也忘記了。
休利耶爾所疑惑的是，即使是這些連當事人都不記得的潛意識層，在他面前也都無不乖乖毫無保留地敞開，但現在竟遭 遇這樣壹個怪異的狀況，這令他不由得在心中生出壹個”不妙“的意念。
”這是被刻意封鎖的！“他站在門前，碰觸著門，下了判斷。
”這是本人毫無意識的記憶，她不會知道我曾經探索過……“他試推了壹下，門的另壹邊傳來壹陣不易發現的阻力，但那阻力沒有堅持，因此他將門推開。
門壹開，如同啟開人界教堂之門壹般，壹道光跟著照了進來。
休利耶爾在光中首先看到的是淺如夢幻的長袍，壹只細致的腳，藏身於如古文明石雕像腳上的希臘式鞋子裏。
壹個身形美好、高挑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門後竟然有別人在？回聲的記憶裏有別人？“休利耶爾的驚訝非同小可。
站在休利耶爾面前的人全身充滿著威力與神聖之光。
他如此毫無遮掩地盡數釋放威力，自身浸染在壹片令人無法正視的光芒之中，無法清楚地直視他的五官，但仍然讓看著 他的人能夠知道，他的面貌如白玉般美麗無瑕，五官有如天神壹般俊秀無倫。
休利耶爾隱約在光中看出對方有壹頭紅色的長直發，那如絲的火焰之發輕輕披在他的披風上，然後順滑而下，或許曳至 地面。他全身包裹在拖地披風之下，但頸項上有著與他相得益彰的飾物，既無太過也不寒酸，如國王皇冠上獨壹無二的寶石 。
休利耶爾知道，那些飾物不過是天之力量的具象化。”……這裏有人？“在那令人不敢正視的威力下，休利耶爾艱難地 開口，”妳是誰？為什麽躲藏在回聲的記憶裏？“”為了防止像妳這樣的侵入者。“此人聲音如天使般美妙，但又不像話語。那是壹種力量所編織而成的訊號、音律，絕 非尋常出自喉間的聲音。
看著休利耶爾壹臉錯愕，紅發的人又說：
”我在此鎮守多年，無法想像真的有人能夠入侵。妳是誰？“”我是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
休利耶爾展開他的黑色羽翼，但他無法如平日壹般讓周圍沈入他的黑暗、他的領域、他的法界，此時的他艱困地抵抗著 那股幾乎同化他的光芒。他再壹次發出疑問：
”妳又是誰？“
紅發人那美好的唇似乎笑了壹下，他身上的披風無風自動，輕輕揚起，他的紅發也跟著被牽動，躍動為熾烈的火焰，休 利耶爾此時才看到對方隱藏於披風下的羽翼——透明、巨大並且充滿威力的白色羽翼。
”我曾經是禦座前七大天使之壹——大天使長米凱爾。“聲音震撼蒼宇般響起，力量轉化為詞句流泄而出：
”如今，我只是米凱爾。“
壹聽到這個傳說中的名號，休利耶爾任由驚訝充塞雙眼。
這位自稱大天使長米凱爾的神聖天使輕輕展開雙翼，休利耶爾這才看見披掛在天使身上的壹條紅色、金線交織纏繞、布 滿寶石的華麗授帶。
他的主人撒旦葉描述過，這樣的授帶共有四個，是天神所賜，只有天上大君(天使長)能夠擁有。四條帶子各有神的壹項 祝福，米凱爾的是紅色的瑞德斯特。
看著那壹身的光，那授帶，休利耶爾毫不懷疑對方的身份，這正是神以對等的力量創造出來的兩位天使中的壹位，統領 整個天界的天使軍。
他知道，的確是聖天使才能有如此的光輝，在這個有形世界中，無人可以冒充此壹存在。
”走吧！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這是妳第二次入侵別人的私密領域，我並不想在回聲的夢境裏大開殺戒，離開吧！“名為 米凱爾的天使說道：
”創世紀之秘不是妳該碰觸的東西。“
光芒擴張，比所有休利耶爾所知的光都更加明亮，他被無法抗拒地自此處驅趕——他想起了上壹次，他入侵回聲夢境時 所遭遇的挫折……原來，那個在他所創出的虛擬夢境裏保護回聲、阻止回聲說出真神之名的人，就是這位聖天使！
他醒來時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醒著，他震驚，且默然呆滯，過了壹會兒他才發現原本昏睡的少女回聲已睜開雙眼。
回聲似乎醒來已久，為四周陌生的環境而感到忐忑不安。
”……這裏是哪裏？“回聲看著眼前的人問道。
”這裏……“休利耶爾尚未自方才的震驚中恢復，但他還是說了，”這裏不是人界，是封印之境，天界人都稱這裏為墮 落天使的王城。“休利耶爾看著回聲驚訝的臉，心想……若他猜得沒錯：這個人類女孩是不可能再回到人界去了！他的主人撒旦葉若不是 殺了她，就是將她丟棄在充滿魔獸的地方，任其遭受淩遲至死……他不會同情她。
他討厭人類——自他變成人類以外的生靈之後，他就不再愛人類了……不！更早！早在那之前他就痛恨人類了。
他告訴自己。
回聲看著他，壹張有著淒迷眼神的臉，遲疑、晦暗、哀傷且帶著冷漠的漂亮的臉……她有點怕他，但是潛意識裏又覺得 這個人不會害她。
”我……為什麽在這裏？“她問。
”是我帶妳來的。“休利耶爾對回聲說。
”為什麽妳要帶我來這裏？我要回家……“
回聲爬下大理石座，伸手拉著休利耶爾的手，緊張地詢問。而休利耶爾反射性地推倒回聲——他不喜歡讓人類碰觸。
”不準再碰我！“他表情冷酷、兇惡，瞪視著跌坐在地上的回聲，但口吻平淡且不帶情緒地說：
”聽清楚了嗎？“
說完刻意表現出冰冷的話後，他轉身離開，留下跌坐在地上的回聲。
休利耶爾沒有預期會在此時想起他不願意再想起的回憶——他依然是人類壹員的過去……神？他從未見過神！
即使在他瀕死前，他無上虔誠地吶喊，神都未曾出現在他的面前；即使他已經變成壹名天使，他依然沒有見過神……約 七百年前，宗教戰爭四起，政治拉攏宗教勢力，宗教勢力同樣向政治勢力與錢財靠攏，人們多的是借口、理由，以便順理成 章地挑起戰爭，借機擴展自己的土地與勢力，或是自戰爭中撈到好處。
休利西亞的村莊毀於壹場中規模的戰爭。
而休利西亞死時是十六歲——那時的他擁有明亮的金發、水藍色的眼睛。他是農民之子，身上穿的是粗布制的衣服、到 處都是補丁的長褲，吃的、用的都是非常粗糙的制品。不過若沒有戰爭，這些都可以忍受，甚至眾人甘之如飴，踏實地工作 、生活。
此刻，他愁著壹張漂亮卻骯臟的臉——壹如平日工作時的他，但是現在沒有人在工作，每個人的神色慌亂、驚懼，眾人 奔走。
休利西亞抱起他六歲的妹妹愛蜜莉，粗魯地塞給馬車上的婦人。
是的！他還記得他將他惟壹的妹妹托付給住在鄰近家的婦人，他驚覺自己已經記不起愛蜜莉的臉，但她那稚嫩的叫聲卻 依然在耳畔回蕩——”哥哥！休利西亞哥哥！我不要離開妳！“
愛蜜莉幼小的身軀被坐在馬車裏的婦人緊緊抱著，她拼命地想要逃離那婦人的鉗制，想要跳下馬車朝著擠在馬車下人群 中的哥哥沖去。
”愛蜜莉乖！不要怕！要聽阿姨的話，哥哥會想辦法去找妳的！“他不確定愛蜜莉能否聽見他的叫喊，因為四周全是想要擠上馬車的村人，他被擠到後面去，離愛蜜莉越來越遠，但他仍 然竭力喊出他的叮嚀。
馬車壹輛接著壹輛駛離該處，馬兒在皮鞭之下奮力奔馳，急著前往未受戰火蹂躪的地方。搭不上馬車的人四處求助、奔 跑。
有些人因擠不上馬車，沖到馬前，在敵軍殺到之前，早先壹步慘死在馬蹄之下。
”帶我走！求求妳！“
”讓我上車！“
”爸爸！爺爺——“
”走開走開！已經擠不下了！“
呼叫聲此起彼落，人群朝著馬車、牲口擠去，休利西亞則站在原地看著愛蜜莉所搭乘的馬車在塵土飛揚中離開。
他懷疑自己是否能實現自己的諾言，究竟能否活下去，他自己並無任何把握。
能走的人走了，無法逃走的老弱婦孺只能找地方躲起來。
躲進所有的井裏、地洞中、樹林裏……但他們也都心知肚明，敵人只要用煙熏，就能將他們全部都熏出來，然後壹壹砍 死。
每壹口井裏都躲滿人，壹直到再也擠不下壹只蚊子。
逃走的過程中，休利西亞看到有些老人在自家門前上吊，休利西亞眼看著他們四肢掙紮到靜止不動——他們選擇與其讓 敵人如宰豬宰羊般殺掉，不如自行了斷。
村外如魔王軍般殺紅了眼的軍隊，正迅速地向村子接近。
休利西亞想起他所聽來的傳聞，他們之所以遭受攻擊，是因為他們信的是假神、邪神……假神？邪神？他們信的，不就只有壹個神嗎？
惟壹的真神啊！
心裏念著神，恐怕是安慰自己的成份居多。休利西亞跟著幾個年邁的老人跑向樹林，但他知道這些都是沒有用的，許多 人壹壹被找出來並且殺掉、肢解，整座森林屍橫遍野……壹天壹夜過去，他跑得累了，窩在壹顆老樹下喘氣，腦裏浮現在自家門前吊死的老人身影。他想，幹脆找根繩子吊死自 己算了！他再也跑不動了。可是壹轉念，他又想到他允諾要去找愛蜜莉的誓言，於是他強迫自己放棄死亡的念頭。
他無從了解或知道戰爭與侵略會帶來什麽，他沒有想到過比死還可怕的事可能發生。
就在壹名老人在他面前被劈成兩截，血濺滿他全身時，他也只想到他或許就要身首異處、死無全屍而已。
”喔！瞧我找到什麽？“手上還拿著那把流著鮮血的劍的士兵看著他說。
休利西亞本能地轉身跑去，然而他沒跑上幾步便被攔腰抱起，粗魯逮住他的士兵向同伴邀功說：
”妳們看我找到了好東西！哈哈哈！“
他被擲到地上，等他硬撐起身時，他發現他眼前站滿身穿鎧甲、手執長箭的兇神惡煞。
如魔王軍般的侵略隊伍……
”哦！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啊！嘿嘿嘿——“
”我還以為這村子只剩下老人呢！“
”沒有女人嗎？“
”上次那個女孩沒兩下就死了……“
眼前的彪形大漢討論似的對他評頭論足，他感到強烈的惡心。
他長長的金發遮住半個臉，透過發絲看出去，他僅看到壹張又壹張醜惡猥瑣的臉。他往身後半頹的墻靠去，害怕得全身 顫抖。
壹名士兵驅前朝休利西亞伸出滿是鮮血的手，那些都是他所殺戮的人的血，休利西亞瞪視著那些血跡，然後他意識到他 的衣服被剝開，他猛烈掙紮，卻被狠狠刮了幾個巴掌，嘴邊全是血。
四周充滿猥瑣的笑聲，他甚至不確定有幾只手摸上他的身體。
終於，休利西亞屈服在壹柄亮晃晃的長劍之下，他們就這樣將他釘在地上蹂躪，侵犯他……他們究竟對他做了什麽事，休利西亞完全沒有感覺了，他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他胸口上——那柄劍、那源源湧出的血… …那些士兵在壹地殷紅中持續地侵犯他。
”神啊……“休利西亞輕呼出聲——
他為什麽會在死前呼喚神呢？他不懂，為什麽他的神不來救他？他的神究竟在哪裏？是他的信仰不夠才得不到神的垂憐 嗎？
”喊神也沒有用！因為妳信的是假神，所以妳躺在這裏被人玩弄！“士兵壹邊喘息，壹邊得意滿足地呵呵大笑。
”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啦！呵呵！“另壹個也說了。
休利西亞的眼睛早已無法辨識現在壓在他身上的人是哪壹個，他由對方說話的聲音得知又換了壹個人。
假神？
他所信的不就是那個獨壹無二的神嗎？不就是和他們所信的神相同的那個嗎？
”呵呵！妳被魔鬼騙了！我們信的才是真神，所以我們侵略各國並且打勝仗，如果妳信對了神就不會受到報應，不是嗎？ “真的嗎？他的疑問該向誰尋求答案？
士兵們又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休利西亞並不知道——但那又如何？他們走與不走有什麽差別？他們反正得到了他們想要的，而他則失去了他原本該擁有的——也包括那堅定 卻易碎的信仰……他不確定自己是死是活，或許他暫時失去了意識被他們當成死了，如今他又稍微有了知覺……胸前錐心的痛喚醒了他— —天黑了嗎？為什麽此刻眼底的世界是壹片暗灰色？
那又如何？白天與黑夜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差別？
人們依靠白晝，即使它是光明的，是溫暖的，當邪惡靠近的時候，白晝的力量卻是如此薄弱……他的神究竟在哪裏？他不存在嗎？還是——愛世人的神……比不過壹個好戰的神？
他可能快死了吧？
那麽——就趕快死吧！
他順從地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
壹個黑影在他生命逐漸消失的此刻降臨。那黑影來到他的身邊，無聲無息、如夢似幻，他不確定黑影是否真的存在，但 那黑影卻低頭對他說：
”孩子！妳快死了，要我救妳嗎？“聲音如天使般美妙，卻又如狂風般嚴厲。
”誰？……“休利西亞睜開已失去焦距的雙眼，這個黑影怎麽看都只是黑影……他含糊不清地問：
”妳是……魔鬼嗎？來迎接我的……魔鬼？“
”我不是魔鬼。“黑影簡短地說。
”……不是魔鬼？可是他們說……我信的是假神，是魔鬼……“算了，都無所謂了……他連真神與假神都搞不清楚，真魔鬼和假魔鬼又怎麽分辨？
”孩子！妳快死了……“黑影簡單地再壹次宣布。
”……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嗎？“
休利西亞又含糊地問，每壹次出聲，他都覺得好痛苦。他覺得沒有力氣再說任何話了，他只感覺到他全身逐漸冰冷，以 及仍然插在他身上的那壹柄冰冷的劍……”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妳會這麽想可真奇怪！“黑影回答他剛才的問題，說：
”這就好像無知的人說‘當醫生的都不該生病，是醫者就不會死’壹樣，妳又不是村野間的鄙夫，怎麽會有這麽無知的 想法？“”那……妳能告訴我……我信的是……是真神……嗎？“休利西亞覺得眼眶濕潤，他每說壹句話，血立即自口中湧出。
”……是的！是真神！“黑影回答。
”……真神是真的存在的？那他……在哪裏？我死後……會到他的面前嗎？……他為什麽不救我？“”孩子！妳搞錯我的意思了。妳心中信奉的是壹個理念、壹抹正義、壹則啟示，那是‘神’這個名詞的真義。“黑影說 ：
”但是，信念、正義、啟示要怎麽救妳？信念、正義、啟示標示著壹種道德基準，但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力量的 東西，它無法規範站在頂端的人，它是用來管理、強迫下層人服從的教條。它既無法救妳，也無法給妳答案——人類自己搞 錯了！或者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方便——為了爭權勢、爭利益，將‘神’化為壹個對象，駁斥他人的信仰為假的——只是為 了將侵略正當化！“”……是嗎？真理無法救我？……“他絕望地問，”那麽我信奉真理又有何意義？……“”孩子，妳快死了！“黑影並沒有回答他，反而提出壹個真正重要的問題，這個句子他已重復兩次：
”要我救妳嗎？“
”……“無聲、絕望……
”——妳想尋找真理？誰所信奉的才是真理？這些問題的答案隨著對象、立場不同而有所不同。妳若死了就得不到任何 答案……要我救妳嗎？“”……救我！就算……妳是魔鬼也好——“
他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那個神！那個真理！他要活著找到他！他相信光明，卻沒想到光明是如此易碎的假象……”孩子！妳叫什麽名字？“
”……休利西亞……“
”那麽，休利西亞！喝下這個——“
黑影拿出壹個水晶制的小瓶子，裏面裝有迷幻的紫色液體，休利西亞甚至覺得——壹定是因為他快死了，否則這個世間 怎麽還會有那麽漂亮的紫色呢？此刻，其他的景象包括那個高大的黑影都是無彩的，只有這個小小的水晶瓶透出紫色的炫光 ……”這是暗夢精靈的靈魄晶水……“黑影沈靜地說：
”向神給妳的生命道別吧！妳現在是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休利西亞無法喝下靈魄晶水，最後是黑影親吻般地餵他喝下。
他沒有品嘗過親吻的滋味，此時黑影溫柔的吻，將生命與絕望之後的希望餵進他的溢滿鮮血的口中。
拌著血液的腥甜味，這美麗眩惑的液體淌入身體之後，仿若經歷壹股清流洗滌，洗去了疼痛、傷口，也永遠帶走死亡， 然而——恨意與悲傷卻留下來了，永遠無法清除。
休利耶爾發現自己的頭發變成黑色，背後肩胛骨處展開壹對黑色翅膀，這讓他感到背部壹股灼熱的痛楚。
他明確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以及某些已被改造的事實。
”……我以為妳會變為精靈或妖精……“黑影在他的身邊說，”而妳卻變為天使？“他的聲音似乎帶著笑意：
”妳壹直到死前，心裏還惦念著天上的神嗎？“休利耶爾擡頭往黑影看去，此時的他，透過新的生命體所擁有的雙眼去看那黑影，發現原來那並不是黑影，那是壹位如 天使般英俊美麗的存在——雖然他壹身黑衣。那如夢似幻的黑袍綿長得不知盡頭，於風中如展翅般地展開……黑衣——是悲傷的外衣！——休利耶爾想。
”做妳該做的事、想做的事，然後回到我身邊來。“黑影說。
如天使般的黑影交給休利耶爾壹件黑色、長長的粗布，因為休利耶爾此刻未著片縷。然後，黑影消失。
休利耶爾將黑布在腰間系起，他突然想起他要做些什麽事——他的妹妹、他的愛蜜莉！
他絲毫不費力便飛上天空，尋找長長壹列逃難的車隊。
沒有飛多久，他便看見被殲滅的車隊，愛蜜莉所搭乘的車隊。
馬匹橫倒在地上，屍體遍布，休利西亞心底壹陣緊縮，他在壹堆又壹堆的屍骸中呼喚愛蜜莉。
休利耶爾找到了她，小小女孩兒渾身是血，被婦人盡責地抱著，婦人的頭顱不見了，但雙臂依然緊摟著愛蜜莉。
休利耶爾雙眼都是眼淚，他抱起愛蜜莉，輕輕地呼換小女孩，小女孩壹息尚存，但只輕喃壹句”休利西亞哥哥……為什 麽不來救愛蜜莉“，便沈沈死去。
休利耶爾緊擁著小女孩的屍體，不知哭了多久，他毫無意識地將滿地的屍骸都化為火焰，連同他的妹妹。
”……愛蜜莉……愛蜜莉、愛蜜莉……“
休利耶爾壹邊在嘴邊輕喃，壹邊於空中飛翔，尋找他忿恨的來源。
他壹看見紮營的煙硝，便倏地躍下，確知這正是那群如魔王軍般的軍隊，他輕而易舉摘掉兩個正在用餐的守衛士兵的頭 顱。
”啊……啊！那是……“
”黑色翅膀！是魔鬼！“
”他已經殺死了十幾個人了……“
”快逃呀！“
”魔鬼降臨了！“
威武、在殺害弱小的時候不可壹世的士兵們，此時如同受驚的兔子壹般四處逃竄。
”……怎麽了？“看著壹團混亂的軍隊，休利耶爾說，”妳們也會害怕嗎？“驚叫聲自他的周身傳開，讓他在瞬間以為回到了村人正在擠著、搶著搭上逃難隊伍的彼時。他不自覺地再次搜索愛蜜莉 的身影……”愛蜜莉……“他恍惚地喃喃自語。
讓休利耶爾回復意識的，是壹名顫抖的士兵沖向前來，在他的腰際刺入壹劍。
他瞪視那名雙眼透出恐懼的年輕男子，輕易地折斷他的手臂，等他讓那名斷手的士兵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時，他才緩緩 抽出穿插在他身上的劍。
多麽不可思議，這樣的傷居然讓休利耶爾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可是他卻知道他的心糾結難受，他的心痛遠比先前他被釘 在地上、被壹群人淩辱時更加劇烈！
”我還以為……妳們仗著妳們口中的神，掀起什麽腥風血雨都不怕呢！“自休利耶爾的口中吐出的這句話，仿佛宣告了 末日的到來。
”神啊……“
”快逃呀！“
”魔鬼啊！哇啊——“
他轉瞬間殺了幾十個人，他輕而易舉可以讓這些軍人壹瞬間化為火焰，可是那樣做無法消弭他的恨意。
”信對了神就不會死？妳是這麽說的，是吧？那麽……妳想妳會不會死？說啊！“他抓住壹個戴著鋼盔的士兵的頭說。
”唔哇！痛……“
”妳也會感覺到痛嗎？那……妳信的神也是假的嘛！“他緊縮手指的力道，緩緩捏碎手中的鋼盔與包裹在內的頭骨，緩 慢且毫無遲疑。
”魔鬼……妳是魔鬼——“頭骨幾乎碎去的人哭喊叫道。
”錯了！妳們和妳們的神才是魔鬼！“休利耶爾尖聲反駁：
”妳們的神坐視妳們燒殺虜掠、奸淫搶奪……他和妳們才是惡魔！……連那麽小的小女孩都不放過！為什麽連小女孩都得 為人們的統治欲望犧牲？
“妳們這些邪惡的人類，借著壹個從來不存在的神為幌子，作為侵略借口。這麽多的人死去，都是因為妳們的自大與貪 婪！……而妳們所信的神，或許也是我們所信的神……那個神……無力也無意阻止這些惡行的神，難道他是君臨在死者之原 的邪神？餵！妳告訴我呀！”他望著手中雙眼凸出、沒有身軀的頭顱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
他所看到的人全數被他狠狠地弄死。
他——憤怒的黑天使將所有看得到的軍隊盡數殲滅，但是……即使他將這些人類全都大卸八塊……他依然滿腔憤恨！
那份怨恨沒有窗口宣泄——
之後，他如黑影——令他重生得到不朽的人、他的主人撒旦葉所說，回到主人身邊，伏在他的腳跟前哭泣。
他的主人溫柔地屈膝擁抱他，說道：
“休利耶爾，我美麗的孩子！忘掉身為人身時的所有事情吧！妳已經重生了！有不朽的生命……只要妳不被心碎的感情擊 倒，就沒有人能殺得了妳。”
撒旦葉以那天使才能有的美聲說道：
“休利耶爾！妳是我以精靈的靈魄晶水制造出來的最美的生物……人類太復雜了，他們滿腦子都是醜陋齷齪與自私的思 想，即使得到永生，他們也幾乎無法以美麗的樣子存活在世界上。妳是壹個異數。”
撒旦葉以靈魄晶水制造了多少魔獸戰士？他早已數不出來，但是這些由人類重生的生靈中，惟有休利耶爾壹個變為天使 ——壹個黑色、悲傷卻美麗的天使！休利耶爾不自覺地想起這些往事，他無法理解……他早已將這些事都拋到那些過去的時 間中，難道是因為……那個人類少女回聲？亦或是……她夢中的守護天使米凱爾的關系？
休利耶爾低下頭，強迫自己遠離回憶。
在人界的夜空往來穿梭，這是休利耶爾認定的功課，也是休閑。
人界的天空有風，而封印之境——墮天使王城內則沒有。那裏什麽都是靜止的，都是死寂的。
在風中鷹揚，讓他感覺心曠神怡。
他的主人說得沒錯，神將他最好的創作全留給了人類，因為神說：”人類懦弱，所以需要。“神將風給了人類，神將生命的喜悅給了人類，也將苦盡甘來的永恒休憩——死亡給了人類。
天使沒有休憩，因此無法體驗生命的甜美。
人類是自己的主人，所以他們為自己工作，為自己吃喝，為美食高興……為自己的快樂而幸福，為自己的悲傷而哭泣， 雖然不知為何，多數人類到最後都自願或不自覺地變成某個人事物的奴仆。
天使是役差，美麗、永生的役差，許多人類所能享受到的酸甜苦辣，他們都無法品嘗。即使他們擁有壹切人類最想要的 東西，他們也無從喜悅，他們無法感受永恒之美得來不易——他們自己生而即是永恒，因此喜悅的情愫毫無機會降臨他們。
休利耶爾是何時開始懂得這些的？
何時？他早已經忘記了，但他深知這兩個物種間的差異，因為他自己兩者兼備。不過他也知道，他曾經擁有的與後來才 擁有的是無法相互取代的。
風——
人界之風，神賜與這個世界的禮物，在授與的對象手中並不被珍惜。
隨手即拋、不被重視的賜與。
休利耶爾回到了封印之境，逕自往他棲息處前進，他所帶回來的人類少女回聲就在那裏。
他看著躺在大理石上沈睡的回聲，心想她何時才會醒來？他想盡快得到少女回聲身上的創世紀之秘。他的主人沒有指示 什麽，照理說，他的主人得到了回聲，就等於得到了向天宣戰的權柄，可是他的主人對她視而不見。
他坐在回聲的旁邊，展開雙翼，驅動他的夢之世界，他想借由夢境壹窺回聲的記憶。
她是天使之子，所以是個擁有天之權柄的天使，不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壹定是記憶被動了手腳！
”進入她的記憶！去找尋吾主所想要的東西！“休利耶爾看著回聲說，”在回憶裏？亦或是在潛意識裏？“他只能試試看。
”由我去探詢。“
回聲的夢境啟動，休利耶爾的意識進入了她的記憶，開始逐壹探索。
記憶自她現在十六歲起，壹直往前回溯，十五、十四、十三……年齡漸小直到斷斷續續的、模模糊糊幼小期的瑣碎記憶 。
這個人類的少女回聲，像個人類壹樣長大，平凡壹如晴朗的天空，平順地長大，她的記憶裏並沒有特殊的過往，沒有天 使，沒有妖精與精靈，沒有創世紀之秘，壹直到七歲……在休利耶爾所驅動的夢之世界裏，人的記憶如同壹個又壹個的驚奇門。在他的力量之下，這些門會因他的來臨而打開， 裏面的事物對他沒有絲毫保留。
但此刻，休利耶爾疑惑了。
他通過壹個又壹個階梯來到”七“的這扇門，這扇門緊閉著，這表示她的記憶壹直到七歲為止，七歲之前，就連她本人 也忘記了。
休利耶爾所疑惑的是，即使是這些連當事人都不記得的潛意識層，在他面前也都無不乖乖毫無保留地敞開，但現在竟遭 遇這樣壹個怪異的狀況，這令他不由得在心中生出壹個”不妙“的意念。
”這是被刻意封鎖的！“他站在門前，碰觸著門，下了判斷。
”這是本人毫無意識的記憶，她不會知道我曾經探索過……“他試推了壹下，門的另壹邊傳來壹陣不易發現的阻力，但那阻力沒有堅持，因此他將門推開。
門壹開，如同啟開人界教堂之門壹般，壹道光跟著照了進來。
休利耶爾在光中首先看到的是淺如夢幻的長袍，壹只細致的腳，藏身於如古文明石雕像腳上的希臘式鞋子裏。
壹個身形美好、高挑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門後竟然有別人在？回聲的記憶裏有別人？“休利耶爾的驚訝非同小可。
站在休利耶爾面前的人全身充滿著威力與神聖之光。
他如此毫無遮掩地盡數釋放威力，自身浸染在壹片令人無法正視的光芒之中，無法清楚地直視他的五官，但仍然讓看著 他的人能夠知道，他的面貌如白玉般美麗無瑕，五官有如天神壹般俊秀無倫。
休利耶爾隱約在光中看出對方有壹頭紅色的長直發，那如絲的火焰之發輕輕披在他的披風上，然後順滑而下，或許曳至 地面。他全身包裹在拖地披風之下，但頸項上有著與他相得益彰的飾物，既無太過也不寒酸，如國王皇冠上獨壹無二的寶石 。
休利耶爾知道，那些飾物不過是天之力量的具象化。”……這裏有人？“在那令人不敢正視的威力下，休利耶爾艱難地 開口，”妳是誰？為什麽躲藏在回聲的記憶裏？“”為了防止像妳這樣的侵入者。“此人聲音如天使般美妙，但又不像話語。那是壹種力量所編織而成的訊號、音律，絕 非尋常出自喉間的聲音。
看著休利耶爾壹臉錯愕，紅發的人又說：
”我在此鎮守多年，無法想像真的有人能夠入侵。妳是誰？“”我是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
休利耶爾展開他的黑色羽翼，但他無法如平日壹般讓周圍沈入他的黑暗、他的領域、他的法界，此時的他艱困地抵抗著 那股幾乎同化他的光芒。他再壹次發出疑問：
”妳又是誰？“
紅發人那美好的唇似乎笑了壹下，他身上的披風無風自動，輕輕揚起，他的紅發也跟著被牽動，躍動為熾烈的火焰，休 利耶爾此時才看到對方隱藏於披風下的羽翼——透明、巨大並且充滿威力的白色羽翼。
”我曾經是禦座前七大天使之壹——大天使長米凱爾。“聲音震撼蒼宇般響起，力量轉化為詞句流泄而出：
”如今，我只是米凱爾。“
壹聽到這個傳說中的名號，休利耶爾任由驚訝充塞雙眼。
這位自稱大天使長米凱爾的神聖天使輕輕展開雙翼，休利耶爾這才看見披掛在天使身上的壹條紅色、金線交織纏繞、布 滿寶石的華麗授帶。
他的主人撒旦葉描述過，這樣的授帶共有四個，是天神所賜，只有天上大君(天使長)能夠擁有。四條帶子各有神的壹項 祝福，米凱爾的是紅色的瑞德斯特。
看著那壹身的光，那授帶，休利耶爾毫不懷疑對方的身份，這正是神以對等的力量創造出來的兩位天使中的壹位，統領 整個天界的天使軍。
他知道，的確是聖天使才能有如此的光輝，在這個有形世界中，無人可以冒充此壹存在。
”走吧！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這是妳第二次入侵別人的私密領域，我並不想在回聲的夢境裏大開殺戒，離開吧！“名為 米凱爾的天使說道：
”創世紀之秘不是妳該碰觸的東西。“
光芒擴張，比所有休利耶爾所知的光都更加明亮，他被無法抗拒地自此處驅趕——他想起了上壹次，他入侵回聲夢境時 所遭遇的挫折……原來，那個在他所創出的虛擬夢境裏保護回聲、阻止回聲說出真神之名的人，就是這位聖天使！
他醒來時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醒著，他震驚，且默然呆滯，過了壹會兒他才發現原本昏睡的少女回聲已睜開雙眼。
回聲似乎醒來已久，為四周陌生的環境而感到忐忑不安。
”……這裏是哪裏？“回聲看著眼前的人問道。
”這裏……“休利耶爾尚未自方才的震驚中恢復，但他還是說了，”這裏不是人界，是封印之境，天界人都稱這裏為墮 落天使的王城。“休利耶爾看著回聲驚訝的臉，心想……若他猜得沒錯：這個人類女孩是不可能再回到人界去了！他的主人撒旦葉若不是 殺了她，就是將她丟棄在充滿魔獸的地方，任其遭受淩遲至死……他不會同情她。
他討厭人類——自他變成人類以外的生靈之後，他就不再愛人類了……不！更早！早在那之前他就痛恨人類了。
他告訴自己。
回聲看著他，壹張有著淒迷眼神的臉，遲疑、晦暗、哀傷且帶著冷漠的漂亮的臉……她有點怕他，但是潛意識裏又覺得 這個人不會害她。
”我……為什麽在這裏？“她問。
”是我帶妳來的。“休利耶爾對回聲說。
”為什麽妳要帶我來這裏？我要回家……“
回聲爬下大理石座，伸手拉著休利耶爾的手，緊張地詢問。而休利耶爾反射性地推倒回聲——他不喜歡讓人類碰觸。
”不準再碰我！“他表情冷酷、兇惡，瞪視著跌坐在地上的回聲，但口吻平淡且不帶情緒地說：
”聽清楚了嗎？“
說完刻意表現出冰冷的話後，他轉身離開，留下跌坐在地上的回聲。
休利耶爾沒有預期會在此時想起他不願意再想起的回憶——他依然是人類壹員的過去……神？他從未見過神！
即使在他瀕死前，他無上虔誠地吶喊，神都未曾出現在他的面前；即使他已經變成壹名天使，他依然沒有見過神……約 七百年前，宗教戰爭四起，政治拉攏宗教勢力，宗教勢力同樣向政治勢力與錢財靠攏，人們多的是借口、理由，以便順理成 章地挑起戰爭，借機擴展自己的土地與勢力，或是自戰爭中撈到好處。
休利西亞的村莊毀於壹場中規模的戰爭。
而休利西亞死時是十六歲——那時的他擁有明亮的金發、水藍色的眼睛。他是農民之子，身上穿的是粗布制的衣服、到 處都是補丁的長褲，吃的、用的都是非常粗糙的制品。不過若沒有戰爭，這些都可以忍受，甚至眾人甘之如飴，踏實地工作 、生活。
此刻，他愁著壹張漂亮卻骯臟的臉——壹如平日工作時的他，但是現在沒有人在工作，每個人的神色慌亂、驚懼，眾人 奔走。
休利西亞抱起他六歲的妹妹愛蜜莉，粗魯地塞給馬車上的婦人。
是的！他還記得他將他惟壹的妹妹托付給住在鄰近家的婦人，他驚覺自己已經記不起愛蜜莉的臉，但她那稚嫩的叫聲卻 依然在耳畔回蕩——”哥哥！休利西亞哥哥！我不要離開妳！“
愛蜜莉幼小的身軀被坐在馬車裏的婦人緊緊抱著，她拼命地想要逃離那婦人的鉗制，想要跳下馬車朝著擠在馬車下人群 中的哥哥沖去。
”愛蜜莉乖！不要怕！要聽阿姨的話，哥哥會想辦法去找妳的！“他不確定愛蜜莉能否聽見他的叫喊，因為四周全是想要擠上馬車的村人，他被擠到後面去，離愛蜜莉越來越遠，但他仍 然竭力喊出他的叮嚀。
馬車壹輛接著壹輛駛離該處，馬兒在皮鞭之下奮力奔馳，急著前往未受戰火蹂躪的地方。搭不上馬車的人四處求助、奔 跑。
有些人因擠不上馬車，沖到馬前，在敵軍殺到之前，早先壹步慘死在馬蹄之下。
”帶我走！求求妳！“
”讓我上車！“
”爸爸！爺爺——“
”走開走開！已經擠不下了！“
呼叫聲此起彼落，人群朝著馬車、牲口擠去，休利西亞則站在原地看著愛蜜莉所搭乘的馬車在塵土飛揚中離開。
他懷疑自己是否能實現自己的諾言，究竟能否活下去，他自己並無任何把握。
能走的人走了，無法逃走的老弱婦孺只能找地方躲起來。
躲進所有的井裏、地洞中、樹林裏……但他們也都心知肚明，敵人只要用煙熏，就能將他們全部都熏出來，然後壹壹砍 死。
每壹口井裏都躲滿人，壹直到再也擠不下壹只蚊子。
逃走的過程中，休利西亞看到有些老人在自家門前上吊，休利西亞眼看著他們四肢掙紮到靜止不動——他們選擇與其讓 敵人如宰豬宰羊般殺掉，不如自行了斷。
村外如魔王軍般殺紅了眼的軍隊，正迅速地向村子接近。
休利西亞想起他所聽來的傳聞，他們之所以遭受攻擊，是因為他們信的是假神、邪神……假神？邪神？他們信的，不就只有壹個神嗎？
惟壹的真神啊！
心裏念著神，恐怕是安慰自己的成份居多。休利西亞跟著幾個年邁的老人跑向樹林，但他知道這些都是沒有用的，許多 人壹壹被找出來並且殺掉、肢解，整座森林屍橫遍野……壹天壹夜過去，他跑得累了，窩在壹顆老樹下喘氣，腦裏浮現在自家門前吊死的老人身影。他想，幹脆找根繩子吊死自 己算了！他再也跑不動了。可是壹轉念，他又想到他允諾要去找愛蜜莉的誓言，於是他強迫自己放棄死亡的念頭。
他無從了解或知道戰爭與侵略會帶來什麽，他沒有想到過比死還可怕的事可能發生。
就在壹名老人在他面前被劈成兩截，血濺滿他全身時，他也只想到他或許就要身首異處、死無全屍而已。
”喔！瞧我找到什麽？“手上還拿著那把流著鮮血的劍的士兵看著他說。
休利西亞本能地轉身跑去，然而他沒跑上幾步便被攔腰抱起，粗魯逮住他的士兵向同伴邀功說：
”妳們看我找到了好東西！哈哈哈！“
他被擲到地上，等他硬撐起身時，他發現他眼前站滿身穿鎧甲、手執長箭的兇神惡煞。
如魔王軍般的侵略隊伍……
”哦！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啊！嘿嘿嘿——“
”我還以為這村子只剩下老人呢！“
”沒有女人嗎？“
”上次那個女孩沒兩下就死了……“
眼前的彪形大漢討論似的對他評頭論足，他感到強烈的惡心。
他長長的金發遮住半個臉，透過發絲看出去，他僅看到壹張又壹張醜惡猥瑣的臉。他往身後半頹的墻靠去，害怕得全身 顫抖。
壹名士兵驅前朝休利西亞伸出滿是鮮血的手，那些都是他所殺戮的人的血，休利西亞瞪視著那些血跡，然後他意識到他 的衣服被剝開，他猛烈掙紮，卻被狠狠刮了幾個巴掌，嘴邊全是血。
四周充滿猥瑣的笑聲，他甚至不確定有幾只手摸上他的身體。
終於，休利西亞屈服在壹柄亮晃晃的長劍之下，他們就這樣將他釘在地上蹂躪，侵犯他……他們究竟對他做了什麽事，休利西亞完全沒有感覺了，他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他胸口上——那柄劍、那源源湧出的血… …那些士兵在壹地殷紅中持續地侵犯他。
”神啊……“休利西亞輕呼出聲——
他為什麽會在死前呼喚神呢？他不懂，為什麽他的神不來救他？他的神究竟在哪裏？是他的信仰不夠才得不到神的垂憐 嗎？
”喊神也沒有用！因為妳信的是假神，所以妳躺在這裏被人玩弄！“士兵壹邊喘息，壹邊得意滿足地呵呵大笑。
”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啦！呵呵！“另壹個也說了。
休利西亞的眼睛早已無法辨識現在壓在他身上的人是哪壹個，他由對方說話的聲音得知又換了壹個人。
假神？
他所信的不就是那個獨壹無二的神嗎？不就是和他們所信的神相同的那個嗎？
”呵呵！妳被魔鬼騙了！我們信的才是真神，所以我們侵略各國並且打勝仗，如果妳信對了神就不會受到報應，不是嗎？ “真的嗎？他的疑問該向誰尋求答案？
士兵們又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休利西亞並不知道——但那又如何？他們走與不走有什麽差別？他們反正得到了他們想要的，而他則失去了他原本該擁有的——也包括那堅定 卻易碎的信仰……他不確定自己是死是活，或許他暫時失去了意識被他們當成死了，如今他又稍微有了知覺……胸前錐心的痛喚醒了他— —天黑了嗎？為什麽此刻眼底的世界是壹片暗灰色？
那又如何？白天與黑夜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差別？
人們依靠白晝，即使它是光明的，是溫暖的，當邪惡靠近的時候，白晝的力量卻是如此薄弱……他的神究竟在哪裏？他不存在嗎？還是——愛世人的神……比不過壹個好戰的神？
他可能快死了吧？
那麽——就趕快死吧！
他順從地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
壹個黑影在他生命逐漸消失的此刻降臨。那黑影來到他的身邊，無聲無息、如夢似幻，他不確定黑影是否真的存在，但 那黑影卻低頭對他說：
”孩子！妳快死了，要我救妳嗎？“聲音如天使般美妙，卻又如狂風般嚴厲。
”誰？……“休利西亞睜開已失去焦距的雙眼，這個黑影怎麽看都只是黑影……他含糊不清地問：
”妳是……魔鬼嗎？來迎接我的……魔鬼？“
”我不是魔鬼。“黑影簡短地說。
”……不是魔鬼？可是他們說……我信的是假神，是魔鬼……“算了，都無所謂了……他連真神與假神都搞不清楚，真魔鬼和假魔鬼又怎麽分辨？
”孩子！妳快死了……“黑影簡單地再壹次宣布。
”……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嗎？“
休利西亞又含糊地問，每壹次出聲，他都覺得好痛苦。他覺得沒有力氣再說任何話了，他只感覺到他全身逐漸冰冷，以 及仍然插在他身上的那壹柄冰冷的劍……”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妳會這麽想可真奇怪！“黑影回答他剛才的問題，說：
”這就好像無知的人說‘當醫生的都不該生病，是醫者就不會死’壹樣，妳又不是村野間的鄙夫，怎麽會有這麽無知的 想法？“”那……妳能告訴我……我信的是……是真神……嗎？“休利西亞覺得眼眶濕潤，他每說壹句話，血立即自口中湧出。
”……是的！是真神！“黑影回答。
”……真神是真的存在的？那他……在哪裏？我死後……會到他的面前嗎？……他為什麽不救我？“”孩子！妳搞錯我的意思了。妳心中信奉的是壹個理念、壹抹正義、壹則啟示，那是‘神’這個名詞的真義。“黑影說 ：
”但是，信念、正義、啟示要怎麽救妳？信念、正義、啟示標示著壹種道德基準，但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力量的 東西，它無法規範站在頂端的人，它是用來管理、強迫下層人服從的教條。它既無法救妳，也無法給妳答案——人類自己搞 錯了！或者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方便——為了爭權勢、爭利益，將‘神’化為壹個對象，駁斥他人的信仰為假的——只是為 了將侵略正當化！“”……是嗎？真理無法救我？……“他絕望地問，”那麽我信奉真理又有何意義？……“”孩子，妳快死了！“黑影並沒有回答他，反而提出壹個真正重要的問題，這個句子他已重復兩次：
”要我救妳嗎？“
”……“無聲、絕望……
”——妳想尋找真理？誰所信奉的才是真理？這些問題的答案隨著對象、立場不同而有所不同。妳若死了就得不到任何 答案……要我救妳嗎？“”……救我！就算……妳是魔鬼也好——“
他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那個神！那個真理！他要活著找到他！他相信光明，卻沒想到光明是如此易碎的假象……”孩子！妳叫什麽名字？“
”……休利西亞……“
”那麽，休利西亞！喝下這個——“
黑影拿出壹個水晶制的小瓶子，裏面裝有迷幻的紫色液體，休利西亞甚至覺得——壹定是因為他快死了，否則這個世間 怎麽還會有那麽漂亮的紫色呢？此刻，其他的景象包括那個高大的黑影都是無彩的，只有這個小小的水晶瓶透出紫色的炫光 ……”這是暗夢精靈的靈魄晶水……“黑影沈靜地說：
”向神給妳的生命道別吧！妳現在是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休利西亞無法喝下靈魄晶水，最後是黑影親吻般地餵他喝下。
他沒有品嘗過親吻的滋味，此時黑影溫柔的吻，將生命與絕望之後的希望餵進他的溢滿鮮血的口中。
拌著血液的腥甜味，這美麗眩惑的液體淌入身體之後，仿若經歷壹股清流洗滌，洗去了疼痛、傷口，也永遠帶走死亡， 然而——恨意與悲傷卻留下來了，永遠無法清除。
休利耶爾發現自己的頭發變成黑色，背後肩胛骨處展開壹對黑色翅膀，這讓他感到背部壹股灼熱的痛楚。
他明確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以及某些已被改造的事實。
”……我以為妳會變為精靈或妖精……“黑影在他的身邊說，”而妳卻變為天使？“他的聲音似乎帶著笑意：
”妳壹直到死前，心裏還惦念著天上的神嗎？“休利耶爾擡頭往黑影看去，此時的他，透過新的生命體所擁有的雙眼去看那黑影，發現原來那並不是黑影，那是壹位如 天使般英俊美麗的存在——雖然他壹身黑衣。那如夢似幻的黑袍綿長得不知盡頭，於風中如展翅般地展開……黑衣——是悲傷的外衣！——休利耶爾想。
”做妳該做的事、想做的事，然後回到我身邊來。“黑影說。
如天使般的黑影交給休利耶爾壹件黑色、長長的粗布，因為休利耶爾此刻未著片縷。然後，黑影消失。
休利耶爾將黑布在腰間系起，他突然想起他要做些什麽事——他的妹妹、他的愛蜜莉！
他絲毫不費力便飛上天空，尋找長長壹列逃難的車隊。
沒有飛多久，他便看見被殲滅的車隊，愛蜜莉所搭乘的車隊。
馬匹橫倒在地上，屍體遍布，休利西亞心底壹陣緊縮，他在壹堆又壹堆的屍骸中呼喚愛蜜莉。
休利耶爾找到了她，小小女孩兒渾身是血，被婦人盡責地抱著，婦人的頭顱不見了，但雙臂依然緊摟著愛蜜莉。
休利耶爾雙眼都是眼淚，他抱起愛蜜莉，輕輕地呼換小女孩，小女孩壹息尚存，但只輕喃壹句”休利西亞哥哥……為什 麽不來救愛蜜莉“，便沈沈死去。
休利耶爾緊擁著小女孩的屍體，不知哭了多久，他毫無意識地將滿地的屍骸都化為火焰，連同他的妹妹。
”……愛蜜莉……愛蜜莉、愛蜜莉……“
休利耶爾壹邊在嘴邊輕喃，壹邊於空中飛翔，尋找他忿恨的來源。
他壹看見紮營的煙硝，便倏地躍下，確知這正是那群如魔王軍般的軍隊，他輕而易舉摘掉兩個正在用餐的守衛士兵的頭 顱。
”啊……啊！那是……“
”黑色翅膀！是魔鬼！“
”他已經殺死了十幾個人了……“
”快逃呀！“
”魔鬼降臨了！“
威武、在殺害弱小的時候不可壹世的士兵們，此時如同受驚的兔子壹般四處逃竄。
”……怎麽了？“看著壹團混亂的軍隊，休利耶爾說，”妳們也會害怕嗎？“驚叫聲自他的周身傳開，讓他在瞬間以為回到了村人正在擠著、搶著搭上逃難隊伍的彼時。他不自覺地再次搜索愛蜜莉 的身影……”愛蜜莉……“他恍惚地喃喃自語。
讓休利耶爾回復意識的，是壹名顫抖的士兵沖向前來，在他的腰際刺入壹劍。
他瞪視那名雙眼透出恐懼的年輕男子，輕易地折斷他的手臂，等他讓那名斷手的士兵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時，他才緩緩 抽出穿插在他身上的劍。
多麽不可思議，這樣的傷居然讓休利耶爾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可是他卻知道他的心糾結難受，他的心痛遠比先前他被釘 在地上、被壹群人淩辱時更加劇烈！
”我還以為……妳們仗著妳們口中的神，掀起什麽腥風血雨都不怕呢！“自休利耶爾的口中吐出的這句話，仿佛宣告了 末日的到來。
”神啊……“
”快逃呀！“
”魔鬼啊！哇啊——“
他轉瞬間殺了幾十個人，他輕而易舉可以讓這些軍人壹瞬間化為火焰，可是那樣做無法消弭他的恨意。
”信對了神就不會死？妳是這麽說的，是吧？那麽……妳想妳會不會死？說啊！“他抓住壹個戴著鋼盔的士兵的頭說。
”唔哇！痛……“
”妳也會感覺到痛嗎？那……妳信的神也是假的嘛！“他緊縮手指的力道，緩緩捏碎手中的鋼盔與包裹在內的頭骨，緩 慢且毫無遲疑。
”魔鬼……妳是魔鬼——“頭骨幾乎碎去的人哭喊叫道。
”錯了！妳們和妳們的神才是魔鬼！“休利耶爾尖聲反駁：
”妳們的神坐視妳們燒殺虜掠、奸淫搶奪……他和妳們才是惡魔！……連那麽小的小女孩都不放過！為什麽連小女孩都得 為人們的統治欲望犧牲？
“妳們這些邪惡的人類，借著壹個從來不存在的神為幌子，作為侵略借口。這麽多的人死去，都是因為妳們的自大與貪 婪！……而妳們所信的神，或許也是我們所信的神……那個神……無力也無意阻止這些惡行的神，難道他是君臨在死者之原 的邪神？餵！妳告訴我呀！”他望著手中雙眼凸出、沒有身軀的頭顱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
他所看到的人全數被他狠狠地弄死。
他——憤怒的黑天使將所有看得到的軍隊盡數殲滅，但是……即使他將這些人類全都大卸八塊……他依然滿腔憤恨！
那份怨恨沒有窗口宣泄——
之後，他如黑影——令他重生得到不朽的人、他的主人撒旦葉所說，回到主人身邊，伏在他的腳跟前哭泣。
他的主人溫柔地屈膝擁抱他，說道：
“休利耶爾，我美麗的孩子！忘掉身為人身時的所有事情吧！妳已經重生了！有不朽的生命……只要妳不被心碎的感情擊 倒，就沒有人能殺得了妳。”
撒旦葉以那天使才能有的美聲說道：
“休利耶爾！妳是我以精靈的靈魄晶水制造出來的最美的生物……人類太復雜了，他們滿腦子都是醜陋齷齪與自私的思 想，即使得到永生，他們也幾乎無法以美麗的樣子存活在世界上。妳是壹個異數。”
撒旦葉以靈魄晶水制造了多少魔獸戰士？他早已數不出來，但是這些由人類重生的生靈中，惟有休利耶爾壹個變為天使 ——壹個黑色、悲傷卻美麗的天使！休利耶爾不自覺地想起這些往事，他無法理解……他早已將這些事都拋到那些過去的時 間中，難道是因為……那個人類少女回聲？亦或是……她夢中的守護天使米凱爾的關系？
休利耶爾低下頭，強迫自己遠離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