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九章 老君山

　　十年前那壹場戰爭，正道方面，前前後後壹共有五名宗師參戰。
　　東海尹杯無，不幸先亡，到了最後關頭，道、佛、蘇、崔四位宗師壹同殺向魔教總壇，崔陵房當場被魔教教主斬殺，蘇刑和頑石和尚也重創瀕死。
　　唯獨余圖真人又鏖戰半日，這才以無為神劍，壹劍貫穿魔教教主心竅要害，將他打殺。
　　雖然後來余圖真人傷勢積重難返，回山之後大病壹場，功力盡失，但十年以來，大唐天下江湖正道之中，名望最高的壹個人，依舊非他莫屬。
　　在座的眾賓客壹擁而至，盧平東連忙將老真人從徐伯元背上扶下，號脈聽診，只覺得老人家脈搏微弱，氣息奄奄，急忙開口：“誰的內功最為平和軟鈍，無寒無熱，快來為余圖真人撫背，護住心脈！”
　　眾人四顧左右，壹個心寬體胖，身穿紅銅色綢緞長衫，頭戴軟腳襆頭的富商排眾而出，道：“我來。”
　　這人是川湘第壹富豪之家的家主錢萬良，豪氣壹擲千金，暗器稱絕，平生做人最是和善，據說練了二三十年的藥王真人孫思邈所創養生氣功，之後才有跟人動手的經歷。
　　眾人壹看是他，都沒有異議。
　　姜九思在旁邊問道：“壺仙道長，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老君山上發生了什麽變故？！”
　　所有人壹同看向徐伯元。
　　這余圖真人，縱然自身武功盡廢，但他徒子徒孫之中，不乏壹流高手，嫡傳弟子天方真人，更是九年前就已經踏足宗師境界，接任掌教之位。
　　老真人常居老君山上，簡直是堪比皇宮大內壹樣安全。實在是想不通，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能讓他如此狼狽，竟然要被人背著，逃亡般來到鑄劍山莊。
　　徐伯元被眾人目光所聚，手有些抖的，從懷中取出壹樣東西。
　　那是壹個頗為厚重的黑色圓盤，比成人的巴掌略大壹些，只不過圓盤中間卻有壹個五邊形的凹陷，有些像是用來安放印璽的底座。
　　“山上……”
　　眾人正要細聽，卻看徐伯元臉色驟然壹白，渾身壹軟，癱倒下去。
　　他雙目緊閉，身子好像在抽搐，手背的皮膚也變得異樣蒼白，死死抓著那圓盤底座，突出壹根根青筋。
　　姜九思左手挽住他後背，右掌按他胸口，極其小心的運起壹絲靜水流深的真氣，探入徐伯元經脈之中，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壺仙道長的經脈亂七八糟，身負重傷，想必是重傷之後又狂奔近百裏，翻山越嶺來到鑄劍山莊，根基大損，丹田近乎幹涸……”
　　難怪他連山莊弟子通報的那壹點時間都等不了，就要強闖進莊內。
　　恐怕那時候，他已經只剩下不知道從哪裏壓榨出來的壹點真氣，吊著意識，唯恐自己下壹瞬就要帶著余圖真人昏死在莊外。
　　現在終於把余圖真人送到了安全些的地方，徐伯元這壹點精氣神，頓時便潰瀉掉了。
　　這麽嚴重的損耗，徐伯元就算是昏睡幾天幾夜都屬尋常，姜九思不知道要怎麽才能把他喚醒。
　　這裏的動靜，已經驚動吳平羌。
　　他到底是名垂壹時的鑄劍大師，鑄造上的眼光不同凡響，壹到近前，就認出了徐伯元手裏那圓盤底座的來歷，沈聲道：“那是……五色印的底座。”
　　盧平東側目望來，失聲道：“當真？”
　　“吳老弟沒有看錯。”
　　說話的人是關東老壹輩的高手莫留意，臉上溝壑道道，貌若古松，本身在鑄術上也有深厚造詣，道，“聽說五色印是用武夷大山中的壹方天成彩石打造而成，那彩石有殼，深沈烏黑，打磨的再怎麽光滑，也不會反光。”
　　“這底座正是石殼制成。”
　　旁邊壹派掌門原白公說道：“難不成是老君山上出現了什麽叛徒內亂？畢竟，總不可能有外敵能壹舉攻陷老君山，讓這位道長不得不背著余圖真人逃命吧？”
　　他說著說著，聲音漸低漸緩，似乎自己也不太敢信，幹笑了兩聲。
　　沒人應和。
　　無為神劍昔日在西南貫殺魔教教主，從崖頂落入千丈深淵，西南的天坑、溶洞，水脈四通八達，縱橫交錯於十萬大山之間，無為神劍落水之後，再也未能尋回。
　　天方真人接任掌教的時候，老君山就只剩下五色印這壹件神兵，他成就宗師之後，便將這件神兵兵解入體。
　　現在五色印的底座卻出現在這裏，讓眾人心中大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
　　有人忍不住催促盧平東：“盧二先生，快想想辦法把他們之中哪位叫醒過來，也好讓我們知道原由。”
　　盧平東頗有些惱意的朝那人看了壹眼，道：“余圖真人早已廢功，現在更是壹副神思枯竭之象，哪是那麽好治的。除了靠養生氣功護持靜養，任何針灸丹藥都不能用在他身上。要是他萬壹出了事情，妳來擔當嗎？！”
　　那開口催促的人，竟也不怕他，更向前壹步，越眾而出，臉龐發紫，兩撇濃須，是同樣來自長安的鬼龍焦蓋，道：“我聽說盧家子弟，近來都頗有精進，是歸功於盧家研究出的壹貼寶藥，盧固安還想要進獻壹盒入宮，只不過如今尚未被太醫署通過。”
　　“妳壹來鑄劍山莊就那樣驕橫姿態，也就是倚仗這味寶藥吧，難道余圖真人不值得妳們盧家送出這樣壹丸藥來？”
　　盧平東只是冷笑，還是那麽壹句話：“余圖真人萬壹有個三長兩短，妳來擔當？”
　　焦蓋氣勢壹短，幾句話在嘴裏徘徊，終究沒敢應聲。
　　盧平東壹改往日咄咄逼人的風格，竟沒有對著焦蓋窮追猛打，眼神壹轉，落在吳平羌身上。
　　“盧某確實帶了壹枚仙丹過來，不過已經當做定金，付給了吳兄，余圖真人不好輕試，但這位壺仙道長或許可以承受藥力，就看吳兄舍不舍得割愛了。”
　　吳未央在旁邊聽得暗罵壹聲無恥。他之前壹時不曾想到徐伯元是誰，貿然出手，險些壞了事，自覺有錯，壹直在旁邊沈默。
　　可盧平東這句話用心實在險惡，現在這種情境下，他竟然還不忘惦記吳家那件神兵，要是吳平羌把丹藥拿出來、用掉了，等於坐實他們的交易，那件神兵歸屬也就不能再有異議了。
　　吳未央便想開口把丹藥還給盧家。
　　姜九思突然道：“越是珍奇丹藥，藥力越是精純，以壺仙道長現在的狀況，根本消化不了。要讓他服藥，無益於吞金！”
　　“我來試試吧。”
　　安非魚想到壹個法子，拿著竹筒上前，湊到徐伯元嘴邊，小指輕輕壹敲竹筒。
　　活化契約，救生線蟲。
　　羽化返生珠泡出來的茶水，自行向徐伯元口中湧去，仔細壹看，卻是數不勝數的細小線蟲，組成了這股水流。
　　入喉之後，安非魚壹寸寸撤銷活化的力量，細蟲還原成飽含生機的茶水，滋潤而下。
　　盧平東過來捉了徐伯元壹只手腕，皺眉說道：“倒也有些用處，不過只靠這個，短時間內還是叫不醒。”
　　他又有意無意地說道，“要是以這個為基礎的話，卻剛好可以消化了仙丹。”
　　周圍眾人這下心中不齒的，已經不止吳未央壹個。
　　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成名高手，竟能弄出這番作態。
　　吳平羌硬聲說道：“盧二先生的仙丹‘壹枚’，著實珍貴，老夫今天借藥救人，事後必定以記載畢生鑄術的秘冊為答謝。”
　　這話卻是直接拒絕了之前交易的意向，而且提出的答謝確實沒有人敢說不公道。
　　他話壹說完，也不看盧二是什麽臉色，就取出月華仙丹，彎腰送入徐伯元口中。
　　安非魚暫時放下了竹筒，好讓丹藥進嘴。
　　但沒想到這顆丹藥剛滑向徐伯元喉間，剛好激起他心肺之間壹股逆氣上湧，丹藥上混著些許羽化茶水被噴了出來。
　　安非魚躲的及時，定睛再看，那顆丹藥已經在地上砸成壹灘藥泥，在茶水間溶解的不成樣子。
　　緊要關頭偏偏又出了這種岔子，眾人臉色都不好看。
　　“壹靜不如壹動，不管老君山上是發生了什麽變故，光是僵持在這裏，什麽辦法也想不出來的。”
　　關洛陽旁觀思忖到現在，開口就是壹句之前被隱隱忽視掉的果敢選擇，“幹脆我直接去老君山那邊打探壹下。”
　　不是沒有人想到這種做法，但老君山情況不明，誰也不敢輕易提出要自己去查探。
　　他這話壹說，反倒讓有些人面子上掛不住了，焦蓋第壹個應聲：“在座的都是成名人物，正道豪傑，哪有讓妳孤身犯險的道理？我和妳壹同走壹遭。”
　　姜九思、陳守正等人也道：“關兄……”
　　“不用多說了，妳們沒我快。”
　　關洛陽身邊青氣壹浮，整個人影渺然驚散。
　　“妳們可以先做好準備，我去去就回。”
　　眾人耳力高明些的，臉上紛紛露出驚容。
　　他們聽得出來，就這麽壹句話，說到尾聲的時候，已經是從兩裏之外傳回來的。
　　這輕功固然不俗，但更叫人驚訝的，還是這種能在極速之中悠然傳聲的悠長氣力、深厚根基。
　　姜九思快要邁出去的腳步又停了下來，這種速度，近距離還好說，他也不難做到，但從這裏到老君山，翻山越嶺的奔行，如果壹直是這種速度，他還真追不上。
　　這不僅是內功的問題了，肉身氣力也壹定超乎尋常的強橫。
　　鑄劍山莊占地百畝，廣闊氣派，但關洛陽幾乎壹擡腳，就已經掠出山莊之外。
　　朦朧幻影壹落，他在草地間的壹塊青石上，踏下壹個鞋印，把速度繼續提升，直到最高限度。
　　周天道場，重力削弱，再加上隱隱熱力浮動的輕功，讓他整個人根本就像是在低空飛行，擦著樹梢頂上飛掠而去。
　　周圍的景物都在夜色下拉成了朦朧不清的色帶，飛速向後滑動，下方的溪流、河流、半夜趕路的馬車、鄉野間的旅店，全被超越過去。
　　沒過多久，廣袤的荒野呈現在眼前，黃土大路橫亙於中間，兩側全部都是壹人多高的野草，夜風吹來的時候，青綠色的波濤壹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
　　那裏聳起眾多靜默的山峰，有烏瓦勾檐的長廊，從山腳下壹節節攀到主峰上去。
　　相鄰的幾座山峰之間，從半山腰綿延到最高處的宮觀樓閣，依附著古老蒼郁的山體，超然於縹緲的雲霧之上。
　　有極其稀疏的幾點燈光，散落其中，隱在殿宇門戶之間，隱在那些薄雲霧氣之上。
　　這裏就是秦嶺余脈，八百裏伏牛山的主峰，大唐太宗皇帝命尉遲敬德親自在此監造宮觀，賜名“老君山”的道家聖地。
　　這裏的壹切，看起來都靜雅，莊嚴，肅穆而美好，幾乎看不出什麽戰鬥、破壞的痕跡。
　　寧謐祥和的景象，似乎沒有辦法跟那個重傷的壺仙道長，跟那昏睡不醒、白發散亂的老真人聯系在壹起。
　　關洛陽在山腳下放緩了速度，沒有掉以輕心，更謹慎的收斂了身邊的風聲，千幻寶衣的格式都略微變化，把寬大的袍袖變成了窄袖的樣式。
　　他像壹抹無聲無息也沒有重量的幽魂，從登山的長廊外側潛行而去，身影在林間閃爍，可以觀察到長廊上的壹切。
　　快到半山腰的時候，長廊裏面出現了值守的身影，他們身上的道袍，是從雲白到天青的漸變色，下擺雪白，越往上，那壹抹青黛便越是濃郁，到肩頭的位置，已經是濃青如墨。
　　這正是老君山的獨特道袍，從這個地方開始，大約每隔二十階，就有兩名這樣的弟子守著，身姿挺拔如松，氣質非凡。
　　但關洛陽打量過幾組值守弟子後，發現了其中的異樣。
　　這個世界的內功修煉，最初入門的時候，跟呼吸有很大的關聯，後來內功的深淺，也大略可以從呼吸上表現出來。
　　按照韓文公的說法，軍中精煉三年以上的銳士，其呼吸都如同綿和的清風，聲音輕微的若有若無，每壹次換氣的時間，至少相當於常人三十息的時間，差不多就是九十秒。
　　而道佛正宗的內功，少了軍中的殺伐氣，應該要更加平和醇厚。
　　可是在關洛陽現在細細聽來，那些人的呼吸聲音很明顯，略微急促，還有雜音，伴著微不可察的鼻翼、眼側肌肉輕顫。
　　果然，雖然他們的姿勢完全是正常值守的姿態，雙臂松懈下垂，腰桿都沒有半分偏斜，外表什麽異常都沒有。
　　但他們，就已經在這種無知無覺的狀態下，全部都被點了穴！
　　眼中看著，壹個個身如青松，英姿秀挺，身段修長，耳中聽的，卻仿佛是從下到上，壹頭又壹頭癡眠的小肥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