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古城、明月、三山

　　海邊風起，浪濤拍岸之聲起起落落。
　　月光灑落在礁石之上，照出了兩條人影。
　　其中壹人身材健碩，滿頭白發，五官剛毅，看起來是三四十歲的模樣，正是流沙組織的首領衛莊。
　　他遙望滄海之上，目不斜視，對身邊的人說道：“小聖賢莊，今天白晝剛經歷了那麽壹場變故，妳居然還有空閑來找我？”
　　站在衛莊身邊的人，是儒門三當家張良。
　　他輕輕搖頭：“白天那件事情雖然影響不小，但實際上，並沒有對小聖賢莊造成太大的破壞，更沒有波及那些無辜弟子。我在莊內，沒有什麽需要留心處理的事情。”
　　張良的聲音和著海風，帶著深思的意味與少許的愁緒，“那位純陽道長的出現，更多是牽動了有心人的心緒啊。”
　　“誰是有心人呢？儒家三傑之中，其實只有妳的心思最重吧。”
　　衛莊即使是在跟老朋友說話的時候，也不會露出多麽和煦的表情，也許是天性使然，他嘴角勾起的笑容，怎麽看都像是帶著壹點嘲諷，“伏念不好說。那顏路，他今天壹定是仍能恪守作息，早早的熄燈睡覺了吧。”
　　“呵，二師兄啊。”張良失笑，“確實，就算我跟他認識了這麽長時間，我也不知道有什麽事情是能夠讓他真正動容的。”
　　“不過說到心潮起伏。”
　　張良轉頭註視衛莊，“妳心裏的波瀾，是不是比我更難安靜下來呢？”
　　衛莊臉上壹片平靜，道：“但我所想的事情，跟妳掛懷的，絕不是同壹個方向。”
　　張良嘆了口氣：“妳真的想要轉修體魄，試壹試他說的長生之法？”
　　嘩！
　　壹個浪頭打在了前方的礁石之上，留下壹片破碎的水漬。
　　巖石之上的水跡反照著月光，清晰的映在衛莊的眼睛裏，使他雙眸異乎尋常的明亮。
　　“妳的武功，這些年來進步了很多，應該能明白，他所說的長生之法，並不是無的放矢。”
　　衛莊說道，“雖然只是壹個構思，壹個大略的方向，但他指明了這壹點之後，前方的道路便豁然開朗。”
　　“即使是真的又怎麽樣呢？如今是多事之秋，妳壹定要從桑海這裏抽身而去嗎？”
　　張良望著海浪，又輕輕的嘆了口氣，實際上他對長生之法也有意動，但是，他並不那麽急，“以妳我的年紀，還遠沒有到需要求長生的地步吧。我以為，我們當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衛莊瞥了他壹眼，道：“長生之法對我來說，代表的不僅僅是長生，而是更強。妳以為兼修了體魄，突破了純陽子所說的那層界限之後，實力會僅僅只是體魄與內力相加這麽簡單嗎？”
　　張良雖然沒有把主要的心力，全部傾註在個人武功這方面，但被衛莊這麽壹提醒，自然也就明白了：“妳是說，假如真的讓精元內力練達壹體之後，會出現戰力驟升的變化？”
　　他自己設想了壹下，承認道，“確實有這個可能，可是，增強體魄也不是壹朝壹夕的事情。”
　　“最近公子扶蘇、墨家、陰陽家、羅網，大多聚集於桑海城，肯定會牽出壹些事端，妳真的不能多留壹段時間，把兼修體魄的事情壓後嗎？”
　　“只有掌握力量的人，才有選擇的權利。”衛莊的手向前探出少許，五指屈握成拳，“從前我看不到比鬼谷更好的途徑，現在既然有這樣的道路擺在眼前，我又有什麽理由將它推遲？”
　　“力量並非只有武功這壹種……”張良還想再勸，但只說了半句，就對上了衛莊的視線，後面的話也就說不下去了。
　　儒門的三當家心中微覺恍然。
　　他的這位老朋友，雖然是出自於能謀善略的縱橫家，實際上卻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更看重個人武力的作用。
　　後來，他們這壹群人之中，最能謀善斷的韓非死了，奪得大將軍之位的衛莊，驅使韓國所有的兵馬，還是沒能阻止韓國覆滅的結局。
　　衛莊對計策謀略、尋常兵卒的作用，或許又發生了改變，看得更輕了些。
　　事實上，衛莊這樣的看法也絕不算錯。
　　韓國覆滅之後，曾經身為韓國大將軍的衛莊，既未投降也未被追剿，還能帶領壹部分人生存下來，讓流沙組織威名遠揚，以至於身為大秦丞國的李斯，都親自上門邀請。
　　這也全是因為流沙組織中，每個人都身負不俗的武力。
　　心知再勸無用，張良卻順勢提起另壹件事：“妳想兼修體魄，最好的選擇，莫過於兵家披甲門的武功。”
　　衛莊目光轉回海面，道：“直說。”
　　“兵家披甲門，當年與魏武卒幾乎等同壹體，魏國敗亡之後，披甲門之中最頂尖的高手典慶，托庇於農家神農堂主朱家麾下。”
　　張良解釋道，“最近農家正好出了壹件大事。”
　　“前壹段時間，天有異象，有流星墜落，從天象上判斷，那顆流星應該是來自熒惑方位，流星殘骸，因而得名為熒惑之石。”
　　“農家不知何人發出了神農令，宣稱只要有農家弟子取得螢惑之石，前往炎帝六賢冢，就可以繼承俠魁之位。”
　　農家雖然號稱有十萬弟子，實際上卻是分為六堂，散布於各方，平時根本無法統合歸壹，只有取得“農家俠魁”之名的人，才能同時向著這六堂人馬發號施令。
　　而農家這壹代的俠魁失蹤已久，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俠魁的位置如同空懸。
　　這壹次，突然有人從唯有俠魁才能掌握的渠道發出“神農令”，無論發令者是不是當代俠魁，都足以引起六堂高層的關註。
　　“朱家身為神農堂主，不論他本人有沒有這個野心，那些擁護他的人，總是會讓他參與到這壹場爭鬥之中。而我看此事甚為詭異，朱家恐怕會涉入九死壹生的危機。”
　　披甲門功法這種東西，對於看重師門傳承的人來說，可能要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即使流沙組織曾經與神農堂有過不少合作，要想購得典慶的功法也幾乎不可能，但是，如果衛莊對典慶，乃至於對典慶的恩人朱家都有救命之恩，他的要求，典慶就不太可能會拒絕了。
　　這些話，張良沒有講明，因為他知道衛莊自己就能想到。
　　而且農家成員大多是普通百姓，對秦皇定下的徭役之重，早有怨言，對張良而言，便屬於未來可能爭取的反秦盟友。
　　衛莊牽扯進去，多保下農家壹些有生力量，也對大局有益。
　　“我知道了。”
　　衛莊應了壹聲，正要離開，突然視線定住。
　　張良也被海面上忽然浮現的壹幅奇景，攝住了所有的心神，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方向。
　　天上層層雲霾，猶如忽然被削掉了大半，朗月疏星的光芒，變得清亮了數倍也不止。
　　在這樣的天光映照之下，淺層的海水都變得通透起來，海面上的霧氣若散若沈，顯露出了三座高山。
　　這三座山漂浮於海水之上，高不知幾許，所占據的範圍極其廣闊，奇花異草遍布於山體之上，險峻怪石，靈動十足的種種珍奇獸類，數不勝數。
　　山頂有仙鶴縱起，草間有白牛踏出，頭上雙角如同碧玉的麋鹿，棲息在參天古木之下……
　　那些金玉似的花朵間，飄動的每壹點露珠濕氣，立翅不動的唯美蝴蝶，壹切都訴說著古往今來人們想象中的神居、仙境。
　　三座山好像近在咫尺，只是當看到這種景象的人，真的把手伸出去的時候，才會發現，那仙山妙境，實則是何等遙不可及。
　　……
　　桑海城中，壹個隱秘所在，墨家眾人齊聚。
　　盜跖從懷裏掏出了壹卷絲綢，就著燈光在桌子上鋪平，讓眾人過來觀看。
　　“這就是羅網的人，要在小聖賢莊之中搜尋的古卷？”班大師看了壹眼之後，疑惑道，“怎麽這東西看著這麽新呢？”
　　“因為這壹塊絲綢，是我三天前剛在桑海城中，找了個小店買的。”
　　盜跖嘻嘻的笑了兩聲，說道，“我找過去的時候，這個古卷已經被羅網的人得手了。但是有我出馬，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古卷拓了壹份，保證上面的內容分毫不差。”
　　呂大師贊許道：“盜跖做得很好，這樣壹來，羅網的人就不至於猜到，我們也知道了古卷的內容。以後，我們有針對性的活動起來的時候，也就輕松壹點了。”
　　“那是，我在這方面還是非常有自信的。”盜跖自得的壹笑，隨即卻有點愁眉不展地說道，“不過這上面到底寫的是些什麽東西？我壹個字也看不懂啊。”
　　“這看起來，應該是殷商之時的古文。”
　　班大師拿起桌上的壹盞油燈，湊進了觀看，手掌壹個字壹個字的拂過去。
　　也不知道盜跖到底是用什麽技巧，把古卷上的文字拓印下來的，反正這些字跡非常清晰，而且，並沒有半點濕潤的感覺，隨意的用手指摩擦，也不至於擔心字體會糊掉。
　　要是這種手法拿去給人家抄書的話，他壹定能夠大賺壹筆。
　　“蚩尤之劍……八十壹尊兵魔神……黃帝斬蚩尤，將最後壹尊兵魔神，藏於大漠古城之中……”
　　班大師逐字逐句地讀著，聲音時高時低，有時只是自己在默念，旁邊的人聽不到全貌，不由得有些心急。
　　庖丁問道：“看完了嗎，這上面到底寫的什麽呀？”
　　“這是壹個遠古的傳說，不，這根本就是壹個神話。”
　　班大師臉上帶著幾分怪異之色，說道，“傳說，遠古之時有星辰墜落於大地，帶來可怕災難。蚩尤得到神靈九天玄女之助，以部分星辰殘片打造蚩尤劍，塑造八十壹尊兵魔神，平息災難，成為大英雄。”
　　“可是後來，蚩尤性格有變，成為肆虐大地，壓迫眾生的魔王。九天玄女又助黃帝擊敗蚩尤，摧毀了大多兵魔神。”
　　“但是最後壹尊兵魔神，卻得以幸存，被封存在大漠古城之中。”
　　班大師看向這些文字最下面的那張山川示意圖，道，“這最後的圖案，就是指引大漠古城的方位。”
　　這個故事聽起來，實在是沒有什麽可信度。
　　墨家眾人完全沒有想到，秦皇派人搜尋的秘密，居然會是這麽壹個荒誕的傳說。
　　而且羅網采取迂回的策略去盜取古卷，而不是壓迫小聖賢莊，要他們交出來，恐怕是擔心小聖賢莊毀了原本，推說沒有或偽造壹份。
　　從這壹點上來看，秦皇、羅網乃至於小聖賢莊壹脈，可能都相信這個故事，所以才這麽看重這份路線圖。
　　“這算什麽？”庖丁愕然道，“就算這個故事是真的，難道秦皇要派人去挖出這個不知道幾千年前的古物，為他天下無敵的大秦鐵騎增加戰力嗎？”
　　盜跖玩笑著說道：“也不是沒可能啊。畢竟他都會相信東海真有什麽仙人山，裏面還存有長生藥，再相信壹個神話故事也不奇怪。”
　　“可能他覺得這個什麽魔神，會比他所有大秦鐵騎加起來更強吧。”
　　他們幾個只覺得這事荒誕怪異，高漸離卻註意到班大師和呂大師臉上沈重的神色。
　　“怎麽？”高漸離向班大師問道，“難道這件事真有什麽緊要的地方？”
　　“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真的。”班大師看了呂大師壹眼。
　　呂大師則是下意識的摸了壹下自己的腰帶，道：“三百年前，祖師墨子乘機關朱雀，遨遊天下。在大漠之中，有過壹段奇遇。”
　　班大師接著說道：“四靈機關之中，玄武借水為動力，朱雀借風為動力。妳們不好奇，最強大的機關青龍，是借什麽為動力嗎？又為什麽只有青龍被列為禁忌？”
　　盜跖等幾人面面相覷，問道：“難道跟那兵魔神有關？”
　　“具體情況是怎麽樣的，我們並不清楚，不過祖師當年從大漠古城之中帶回來壹件寶物。”
　　呂大師緩了緩，壹字壹頓地說道，“這件寶物，就是機關青龍的核心動力。按照祖師當年與古城的約定，在祖師死後，如果墨家的人再次動用機關青龍，只許使用壹次，就要將此寶物還回古城。”
　　屋內陷入壹片沈寂。
　　過了許久之後，盜跖才說道：“如果這個寶物真的跟那個什麽魔神有關系，那麽老呂妳把這個寶物送回去的話，會不會反而幫了羅網那些人的大忙。”
　　“可是機關青龍已毀，如果兵魔神真的存在。”
　　高漸離閉了閉眼，決然道，“那我們為什麽不能試著，比他們更快壹步？”
　　呂大師皺眉看著高漸離：“妳什麽意思？”
　　“我並不是說不要將寶物還回去，但是始皇帝這個暴君已經註意到那裏，那座古城註定不能安寧了。”
　　高漸離寸步不讓的看著呂大師，“為什麽不能讓這股力量，為我們擊潰暴政，推翻大秦作出貢獻呢？”
　　呂大師：“妳……”
　　“哎，哎，妳們先別急著爭啊，還不知道這個古城到底是在哪裏呢？”庖丁連忙出來勸解。
　　高漸離則道：“既然祖師留下了把寶物還回的任務，不可能不指明古城何在吧？”
　　呂大師沈吟不語。
　　“是在樓蘭。”班大師說著拿起了那壹份拓印的絲綢，道，“祖師留下的地址，是在樓蘭，而這個上面標出的地形，好像也是在樓蘭。”
　　他又仔仔細細的看了壹遍之後，肯定道，“那座古城經歷歲月演變之後，就是今日的樓蘭。”
　　“既然是樓蘭的話……”
　　高漸離的話還未說完，在門外警戒的雪女忽然發出壹聲驚呼。
　　屋內的眾人面色俱變，各有動作。
　　盜跖和高漸離最先沖出門外，急切問道：“怎麽回事？”
　　他們沒有看到什麽危險，只見雪女怔怔的看著遠方。
　　幾人順著雪女的視線看去，各自露出驚異之色。
　　與這間屋子相隔百步左右的壹棵大樹底下。
　　剛旁聽了壹場秘密會談的方雲漢，氣息隱與四周相合，卻也忍不住在擡頭的壹刻，露出了些微驚詫的神色。
　　雲破月開。
　　三座仙山，如在眼前。